引子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去草原的念头,是从迷恋三毛的少年时代就开始有了。没想到,直到二十八岁这年秋天,才有机会去亲近这片梦中的土地。
组团(九月二十九日)
秋秋在电话里说,若尔盖草原的秋天很美,可以去看看。延俊听了很激动,立刻给我打了电话。我正在上班,听到这个假期可以去草原,心立刻越过统战部的铁窗和围墙,飞了出去。
很快,延俊发来短信息,说草原探险团人员初定为六人。这六个人除了我们俩,自然是东梅、星和他们的朋友。
(九月三十日)
上午,我正在开会,延俊突然发来短信说,星的朋友感冒发烧,恐怕上不了高原了。而车票已经买好了,我们不得不临时寻找“替补队员”。我想起一位热爱旅游的大学同学,在开会的间隙给他发去短信:“国庆准备去哪玩?”没想到他回了短信,说:“我正在西藏沿雅鲁藏布江而上。”嘿,瞧瞧,还有比我们更性急的!
向快乐出发(十月一日)
为赶早晨七点半的班车,我们五点半就起床了。可是眼看快七点了,我们还背着高过头顶的背囊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好不容易赶到茶店子车站,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东梅临出发的前夜,说服了她的好朋友付燕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加上雷国立和星,我们的大草原探险团凑足两男四女六名队员,浩浩荡荡出发了。付燕和雷国立都是东梅的好友,比我们大一些,我们一路尊她们为“姐姐”。一路上,我们几个女生直抱怨帅哥太少,而星很为他的“法宝地位”而得意,只可怜悲观主义者延俊忧心忡忡,说前路艰险,星是指望不上的,他一个人要照顾四个女生,任务太艰巨了!
车过汶川,公路边的厕所五毛钱一客,听说再往前走还会涨到一元,吓得我们连水都不敢多喝。两旁的大山裸露出沙土和岩石,山上几乎见不到绿色植物,山体滑坡留下的大片痕迹触目惊心。
中午时分,在理县吃饭休息,要了几个菜,有木耳肉片、青椒肉丝、素炒瓢儿白、豌豆尖汤、泡菜,还有一份当地特产凉拌核桃花,吃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味儿。颠簸了六个多小时,我们都饿坏了,连炒菜的汤都泡了饭。星足足吃了三碗饭才勉强填饱肚子。这样的一顿午餐就花去了五十元钱,价格偏高,而份量明显不足。
米亚罗的秋天
从理县到米亚罗有六十公里路程,一路上秋日的美景尽收眼底。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眩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白桦树五彩斑澜,深红浅黄的,漫山遍野,层林尽染,衬着远处苍茫的雪山,分外妖娆。山谷里散落着藏羌民居,其建筑风格独树一帜,如此处的民风一样朴实、彪悍。溪流从矮小稀疏的灌木丛中蜿蜒流过,深深浅浅地,泛起细密的波纹。偶尔有几头牦牛悠闲自得地在溪边吃草。
山间的光线不断变化。随处可见的丘陵原本平淡无奇,但却因了光线转瞬间的改变而层次分明,起伏有致,幻化出无穷的色彩与韵致。天空明净如洗,呈现出如海水般的一片片深蓝与浅蓝。
草原之夜
车行至海拔四千多米的鹧鸪山,我们略微有些口干耳鸣的高原反应。但由于早积累了不少高原经验,心里倒也没有丝毫慌乱。一座座雪山仿佛触手可及,在高原的阳光下呈现出明亮的金色。翻过鹧鸪山,眼前越来越开阔,草原在我们面前渐渐展开了她纯净美丽的胴体,带着一种未被开垦过的原始与野性。
光线慢慢暗下来,天空的色彩越来越浓烈,如丹青手随意泼洒的浓墨重彩,狂放又浑然天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黄昏景致,恐怕只能在塞外的大漠和戈壁中见到吧。这些刚刚逃离城市灯火与喧嚣的人们,为眼前的荒凉与凄美惊呆了,静静地沉醉于残阳如血中。我突然明白了藏族人为什么虔诚地信奉宗教,定是为了在这无尽的荒凉和寂寞中寻求一种寄托和慰籍。在这样广袤的原野中,在无所不能的造物者面前,人是多么的渺小无助啊。
当天边最后一抹血色退去,夜如一张黑色的天幕笼罩了草原。车灯照亮了前方笔直的道路,似乎通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广阔的草原上星夜赶路的远不只我们,汽车灯光在前面如渔火般星星点点,在浓得化不开得夜色中闪烁着,向着红原县城的方向缓缓移动,让我们感觉并不孤独。
夜宿红原
到达红原县城,已是晚上八点了,算算差不多坐了十二个小时的车。一下车,高原十月凛冽的寒风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此时的气温估计已在零度左右。只穿了两件单衣的东梅冻得瑟瑟发抖,直嚷“遭不住了”。
红原县城并不像我们想象中只有一条土路和几家车马店。两旁已打烊的小店铺的藏文招牌显示出这里已经是藏区了。昏暗的街头徘徊着三三两两的藏民,穿着辨不出颜色的藏袍,好奇地看着我们这群装扮奇特的闯入者。
看了几家街边小店,价格不贵,可条件实在太差,要靠这个四处透风的小店度过这个寒冷的高原之夜,想想就让人胆寒。大家都又冷又饿又累了,再耽搁下去怕支撑不住,咬咬牙决定入住看上去带着点“星级”味道的“红贸宾馆”。
要了两个六十元一人的三人间,交了房款之后,服务员带着我们拐进宾馆旁的一条小巷,七弯八拐进了一栋招待所模样的两层旧楼,我们才发现上当了。狭窄阴暗的房间,被三张假“席梦思”床塞得满满的,红红绿绿的床铺看不出清洁度,三盏床头灯只有一盏半能用。电视机是临时从服务员休息室里搬过来的。卫生间肮脏潮湿,不忍细睹。热水管里流出的倒是热水,可水里全是黄沙和铁锈。我们只好就着凉水马马虎虎洗漱了一下,钻进睡袋,在隔壁卫生间“滴答滴答”的水声中迷迷糊糊到了天亮。
(十月二日)
早上七点,我们收拾好行装,准备包一辆车到若尔盖。这里的人商业意识还很不强,出租的面包车还在家中睡懒觉。在清晨的寒风中等了快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找到一辆微面。面包车小得可怜,后排挤了三个人,我和东梅坐中排,面前塞了四个差不多一人高的大背囊,几乎没有搁脚的地方,我们恨不能将自己的腿扛在肩膀上。若不是为了远近闻名的万象大慈法轮林和九曲黄河第一弯,以这样的姿势在车里颠簸一百多公里简直不可想象。车主是个藏族人,叫“窝罗”(音),面相有点粗鲁,态度还算好。他要价四百五,说下午就可以到若尔盖了。我们当时万万没想到,这个藏族人会让我们吃够了苦头。
早课
我们运气还不错,刚好赶上万象寺的早课。早课大概就是吟诵经文之类的,通常要从清早五点做到下午五点,出家人的清苦由此可见一斑。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导游僧人带着我们走进正殿。
刚从室外的强光中进入室内,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大殿中幽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酥油味,初闻上去,胃里顿时有了反应。数根深红色柱子撑起巨大的大殿顶,光线是从高高的屋顶斜斜地洒下来的,我们这才发现屋顶是透明琉璃瓦的。几百平方米的大殿内没有窗户,白天的照明全靠屋顶的自然光线。我们不禁佩服藏族建筑充分利用自然资源的巧妙设计。
主持喇嘛诵经的声音宏亮而极富磁性,带着诗歌和音乐般的节奏。跟着吟诵的有好几百僧人,有六七十岁的老翁,也有十几岁的孩子。僧袍的深红是血的颜色,长长的号角吹出低沉的声音,和着僧侣们的唱和声、鼓声、锣声,在雕梁画栋的大殿中回荡,传递着藏文化的神秘。我们远远地站在大殿的角落里,几乎要屏住呼吸,一种对宗教和神灵的敬畏笼罩着我们,让我们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群游客丝毫不懂的尊重别人的宗教习俗,不顾导游僧人的劝阻,跑到僧人们坐的木榻中间,把做早课的僧人当作背景拍照,素质之低劣让我们都不由得替他们脸红。
我们在大殿的角落里点燃祈祷的酥油灯,每盏灯火代表一个心愿。我从来不相信任何神灵,但在此时此刻,我的心无比虔诚。在茫茫人世间,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和随波逐流的命运,我情愿相信冥冥之中真有佛的存在,在软弱无助的时候,可以有一种力量,有一种信仰让我们能够托付,能够依赖。
走出大殿,高原的阳光依旧灿烂无比,我们好象是重新触摸到生活的明亮与真实,心情陡然开朗起来。
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僧侣神情天真地围着星架在地上的海鸥120照相机,兴趣十足地进行研究,星趁机用挂在脖子上的尼康相机把这个难得的瞬间拍了下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恐怕还没有机会走出这个广阔的大草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延俊同一位气宇轩昂的僧人合了影,雷姐姐很羡慕,也力邀一个十四五岁的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僧人一起照相。没想到小僧人红着脸拒绝了。雷姐姐不甘心,居然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最后合影还是没能照成,我们这才明白,原来在这些十多岁的年轻的出家人眼中:女人是老虎。
黄河第一弯
从红原前往若尔盖的途中,有个小镇叫唐克。唐克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九曲黄河在这里拐了第一个弯。
我们的车开到这里,已是中午时分。一下车,附近索格藏寺的僧人就围了上来。一位戴着一副大大太阳镜的僧人似乎是这里的负责人,他见我们行李很多,就走上前来对我们说:“你们的东西可以放在小卖部。”我一向对出家人招揽生意的行为很反感,冷冷地说:“不用了,我们就放在自己车里。”戴太阳镜的僧人似乎没有在意我态度的冷淡,依然很和善地说:“放在车上很好,很好。”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叫丹曲加措,是索格藏寺的祈祷师,社会职务是黄河第一弯旅游点的负责人。我们当时绝对想不到,我们还会回到黄河第一弯,会与这个叫丹曲的僧人结下一段缘。
眼前就是著名的黄河第一弯。黄河从甘肃蜿蜒流入四川境内,在这里与白河汇合,继续向东流去。宽阔的河滩曲曲弯弯,呈连绵不断的s形,一直延伸至天边。午后的天空越发的明净湛蓝,大朵大朵的白云极富立体感地悬在空中,紫色的远山起伏连绵。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鸟鸣和我们自己的呼吸声,我们静静地坐在山坡上,沉浸于水光山色中,久久不愿离去。
在黄河边吃过午饭后,延俊突发奇想,想留下来住上一夜,看看日出和晚霞。大家立刻表示拥护,星和延俊自告奋勇,分头去找住处。大约一小时后,星和延俊兴奋地回来了,说有一位叫丹曲的僧人家中出租铺位,三十块钱一个人,屋里很暖和很干净,还有热乎乎的奶茶喝。我们都很心动,马上去找“窝罗”师傅商量。
搭车记
因为先说好了去若尔盖,我们的中途变卦让“窝罗”十分恼怒,说不走可以,但车钱要付400元。当初谈好从红原到若尔盖450元,现在才三分之二的路程就要收400,实在说不过去。可“窝罗“态度强硬,我们不能把事情闹僵了,只好忍痛放弃了夜宿黄河岸的美妙计划,继续乘车前进。
万万没想到,在离若尔盖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我们的车很悲惨地抛锚了。看来天注定我们应该在黄河第一弯住下来。站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可傻眼了。东梅还挺高兴,说这下可以在草原上找一户人家住下来慢慢玩了。可实际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住下来吧,草原人家不是没有,可离我们最近的只怕也要走几个小时;搭便车吧,我们人多行李多,只怕没有车敢停下来;要顶着高原烈日,负重徒步到若尔盖县城吧,我们的体力和意志力都将面临极大挑战。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车眼看修不好,延俊和星决定拦车让我们女生先走。刚才在路上,大家还开玩笑说车可别坏了,要是坏了,只好选一个身材性感的美女学好莱坞电影里的情节,站在马路中央,露露大腿,牺牲牺牲“色相”;不然就只有让延俊和星脱了衣服,用男性魅力去拦女司机的车了。现在,我们只有骂自己“乌鸦嘴”的份了,东梅还兴致颇高地说,喂,该脱的就脱,不要稳起了哈!
生平第一次向陌生人招手搭便车,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付姐姐、雷姐姐和东梅比较勇敢,一马当先,站在黄土飞扬的公路上拦起了车。瞧瞧,谁说咱女子不如男?国庆节到若尔盖的游客多是自驾车来的,见我们一大帮人和几个大背囊,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纷纷绝尘而去,气得我们大骂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偶尔有本地货车停下来,了解了我们的请求后,指指货厢里满载的牦牛,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终于,一辆桑塔那2000停了下来,驾驶员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先生,旁边坐着一位打扮出位的年轻女子,年纪可能跟我相仿。后座只有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正在睡觉。他们似乎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有些犹豫。东梅和延俊不容他们仔细考虑,打开人家的车门就将我塞进去,我知道自己体力不足,怕给大家造成拖累,也就没有推让。后座的那位女士有些不情愿地挪出了一个空位,我抱着最大的一个背包坐了进去。这时,令我们感动的是,另一辆车主动在前方停了下来,东梅和延俊忙叫付姐姐上车。可付姐姐却坚决拒绝,说自己身体好,要和大家一起徒步。眼看人家好心停下的车等了好半天了,东梅急得几乎要骂人了,付姐姐才勉强上了车。
两辆车上了路,留下了雷姐姐、东梅、星和延俊四个人,一辆抛锚的车和脾气暴躁的藏族司机“窝罗”。
我所搭乘的车是从成都到若尔盖旅游的,他们的自驾车队共有四辆车十三个人。这辆车是领头的,开车的小伙子胡杨技术不错。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一口重庆口音,性格很泼辣,对我这个陌生的、长的还不算难看的同性有几分戒备,对我谈不上热情但还算友好。后座的女士我叫她魏姐,她问我们是不是成都来的学生,可能是我们的打扮和背包旅行的方式给了她们这样的印象。不过,一大把年纪还能被人看作学生,我不能不把它当作一种赞美。
一个多小时后,远远地看见若尔盖县城了,手机终于有了信号。牵挂着还流落在茫茫草原上几个兄弟姐妹,我急忙狂发短信、又打电话。但电话打不通,短信也没有回音。估计他们还在路上,也不知道搭上车没有。
一进若尔盖县城,就看见先我半小时到达的付姐姐站在路边,焦急地东张西望。我立即请胡杨停了车,只来得及向他们匆匆道了谢就下车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些几位好心的朋友祝福,今日的相遇,相信是百年修得的缘分吧,希望风雨路上多珍重。
若尔盖会师
离若尔盖县城大约四十公里的花湖,是我们的计划中明早看日出的地方。我们在路边咨询了出租面包车的司机,说花湖路况不佳,乘车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我和付姐姐拿不准到底应该在若尔盖县城先订下旅馆等他们,还是先包好车,等他们一到若尔盖就连夜赶往花湖。此时已是下午五六点的光景了,估计他们一时半会还到不了,我俩经过商量,还是决定住下再说。
县城不大,显得很荒凉,城中只有一条土路,尘土飞扬的,让人感觉像是在“春风不度”的塞外边关。县城里旅店不多,问了几家都住满了。找到一家藏族人开的“潘州宾馆”,已经只剩几个房间了。这里美其名曰“宾馆”,其实顶多算个招待所,不过比红原的那家“红贸宾馆”还是强多了。虽然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却有公用洗澡间,还有热水可以洗漱。午饭还是在黄河第一弯吃的干粮,此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想从包里翻点东西吃,才发现干粮都不在我们身上。我们胡乱洗了把脸,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等我们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一看表:晚上七点过了。我们又开始狂打手机,可依然无法接通他们的电话。我们不由得开始担心了。
这里人生地不熟,况且又是藏区,他们四个带着行李留在草原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女人的想象力丰富,担心起来就自己吓自己。我们只好互相安慰。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仍然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我们想,既然担心全无用处,先到楼下吃碗面填填肚子再说吧。
正吃着面,我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是延俊打来的!我激动地拿起电话,延俊说他们一切平安,离县城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我们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我们的队伍终于胜利会师了。他们四个人虽然满面疲色,倒还情绪饱满,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分离,大家相见就像历尽磨难后见到亲人一样。找了一家川菜馆坐下来后,延俊为我介绍了那位危难之时伸手相助的陈师傅。陈师傅四十多岁,一张黑红的写满沧桑的脸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是郫县人,在红原修了三十年的路,最后留在了草原上跑运输。
我们的遭遇(延俊口述):
你们走后,为安全起见,我们决定大家无论如何不能再分开。刚开始,我还一直同正在修车的“窝罗”聊天,想同他搞好关系。可当我们提出我们先往前走一段,等他修好车追上来接我们的时候,“窝罗”火了,他以为我们要甩掉他,不想给钱。居然把我们想成那等小人!我强压怒火,试图再与他沟通,可这个藏人完全不讲道理,我和星一开口他就发火。无奈之下,只好由东梅和雷姐姐去跟他讲,先给三百块,我们先走一段,等他接上我们再付余款。“窝罗”依然是粗暴地拒绝了,他说要走可以,给足四百五就让我们走。
是他的车坏了累我们流落草原,我们一点没有埋怨他,他不但没有一丝歉意,还理直气壮地要我们付齐全款,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时候,就是这位素不相识的陈师傅的面包车停了下来。陈师傅提出他可以拖我们一段,“窝罗”毫不客气地要陈师傅干脆把车拖到若尔盖。大概拖了几公里的路,来到一个养路的道班的驻地,前方有一定的坡度,而且陈师傅车上还载满了人和行李,再拖下去恐怕有点困难。陈师傅让我们在道班呆着,等他去若尔盖带人过来修车。和筑路工人在一起总比在荒郊野岭要安全得多,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有灯光、有水喝。“窝罗”很不情愿,但我们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办法。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窝罗”不知为什么对我们火气那么大,下了车就对围上来的当地人用藏语气势汹汹地数落我们的不是。我有些急了,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这藏区人生地疏的,万一“窝罗”煽动起当地人一起来对付我们可怎么办?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能硬来。我见道班的养路工人是汉族人,忙对他们述说了我们的真实遭遇,拉拢人心也罢,争取同情也罢,万一真的出点什么事我们也不至孤立无援。
我们在道班的小工棚里提心吊胆地等待,感觉自己特像人质。两个多小时后,陈师傅的车真的回来了,他随车带来了三个机修工。机修工检查了“窝罗”的车说很快能修好,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陈师傅完成了使命,驾车往红原方向驶去。东梅和雷姐姐上厕所回来,发现陈师傅的车走了,忙对我说:“你怎么让陈师傅走了?”我这才反应过来,若尔盖的机修工还要跟我们同车回去,我们行李那么多,“窝罗”的微面根本坐不下七个人!陈师傅走了,我们就真的孤立无援了!正在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我们发现往红原的路上黑暗中有一束汽车的灯光,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终于看清了,是陈师傅的车!陈师傅的车居然鬼使神差地调头回来了!
原来刚才陈师傅走了一段后,想起要让机修工捎句话到若尔盖,就调了头。我们此时看见他简直比亲人还要亲,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放他走了。经过艰难的协商,“窝罗”终于答应将租车费分八十块给陈师傅,放我们走。后来我们才知道,从红原到若尔盖,租车费按市价也就三百五。“窝罗”敲了我们四百五,还是这样的服务水准。
回到潘州宾馆,隔壁房间住着的一个女孩患了感冒,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女孩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吸氧,她的伙伴们在一旁正急得手足无措,东梅和延俊忙进去探望。这是一群来自成都电子科大的学生,结伴出来旅游,可他们完全没有高原旅游的经验,连抗高原反应的药都没带。延俊忙去拿来藏药红景天,分了一些给他们,让他们马上泡水给那个女孩喝。我拿出诺迪康胶囊,服侍那个女孩吃了两粒,然后把剩下的整盒药都留给了他们。这群年轻人感动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连声说谢谢。后来,延俊才告诉我,这群学生就是坐陈师傅车的乘客,陈师傅为我们拖车时,他们还很不情愿,怕影响了他们的进度。我很欣慰,为我拥有这样一群心胸宽广、以德报怨的朋友们而感到无比骄傲。出门在外,谁也保不住不遇上点难事,有时候帮别人就是帮自己。相信这群还没踏出校门的年轻人会记住今天的经历,在未来的旅途中也能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热情的双手。
当天晚上,我们腾出一张床,留下了好心的陈师傅,打算明天租他的面包车去花湖。在陈师傅如雷贯耳的鼾声中,折腾了一天的我们沉沉睡去。
花湖日出(十月三日)
为了赶上花湖的日出,我们四点半就起床了。车窗外一片漆黑,只有我们的车灯在黑暗中摇摇晃晃,沿着山间的碎石小路向若尔盖草原腹心的花湖进发。据说花湖美如仙境,特别是夏季,湖水澄澈,野花烂漫,花湖由此得名。我们没能赶上最好的季节,不知会不会让我们失望。
虽然睡眠严重不足,大家却很兴奋,一路高歌。星在来的路上就感冒了,嗓子疼,加上高原反应,根本说不出话来。我们很担心这位摄影师的状态,因为这将直接影响照片的拍摄效果,以至于给这次旅行留下遗憾。于是一路都在给他打气,希望他能尽快High起来。
六点钟左右,天边渐渐露出光亮,看来今天的云层比较厚。因为怕错过最美的朝霞,我们拼命催促陈师傅加快速度。远远看到朦胧晨雾中,草原中央一片平静的水面,那想必就是花湖了。
延俊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拿起摄像机就一阵狂拍,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他握着摄像机的手不停地颤抖。星还没来得及架好脚架,太阳就从云层中跳了出来。朝霞和雾霭中,秋天的草原一片灿烂的金黄色。天空中蓝紫色的云雾翻滚着,风很大,气温只有零度上下,我们穿着防寒服还冻得直打哆嗦。
从我们下车的地方还要走过一百多米的栈道,才能到达湖畔。为了等待最美丽的镜头,来自各地的摄影爱好者们已经在这里守侯了好几天了。他们早早地在栈道上占据了有利地形,架好了“长枪短炮”,我的傻瓜相机在他们的专业设备面前,很有点自惭形秽。一位正在拍摄的“发烧友”看出了我的尴尬,好心地安慰我说,没关系,只要景取得好,“傻瓜”一样能拍出好照片。
朝阳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万道霞光刺穿云层,洒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分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随着光线飞快的转换,湖上瞬息之间就能变幻出一种景致。万顷碧波之上,一群不知名的水鸟轻轻掠过,清晨充满寒意的空气中,只有它们清脆而辽远的鸣叫。湖畔的一片芦苇丛原本已经枯黄,了无生气,可在阳光下却呈现一片醉人的金色,比起夏天单纯的绿色来反倒多了些韵致。湖水清澈见底,茂盛的水草在水底摇曳着,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水面立刻泛起粼粼波光。若不是亲眼见到,很难想象壮阔、苍凉的若尔盖的腹心,会有这样一片充溢着阴柔之美的天然湖水。
草原的天气千变万化,此时半边天空朝霞满天,半边却乌云密布,雷声阵阵。远山在雾蔼中淡得几乎看不见,湖畔的另一侧的牧场上有几匹马在吃草,一派游闲自在。眉目清秀的雷姐姐走在原木搭建的栈道上,对着延俊的镜头一声“嗨”,声音婉转悠扬,惊破了清晨的宁静,回眸的瞬间有着令人惊艳的美。
星只穿了一件棉衫加一件“Nikko”的抓绒外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为了不遮住象征他“专业身份”的柯达摄影背心,他硬是坚决拒绝了东梅好心提供的防寒服,拖着本来就受了风寒的“病体”,坚持“战斗”在摄影第一线。本来懒得理这种为了“风度”连命都不要的家伙,可是我实在担心他在按快门时手抖,影响照片质量,硬逼着他戴上我的一只女式手套。星虽百般不情愿,无奈拗不过我,也只好委曲求全,暂时牺牲一下“形象”。
挥别花湖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我们坐上陈师傅的车,往四川与甘肃交界的郎木寺进发。
寻找天葬台
驱车两个小时左右,群山环绕中出现了一座桥。陈师傅说这里就是四川、甘肃、青海三省交界处了。我是只“菜鸽子”,完全不知道我们一直行进的方向,得知我们居然已经从成都坐车到了甘肃,不由得喜出望外,得意非常。
这里已经是背包旅行者中有相当知名度的甘南藏区了。进入郎木寺的地界,门票六十块钱一张,贵得令人咋舌。我们这次的旅费几乎全花在租车和门票上了。我们在所谓的森林大峡谷转了一圈,实在无法忍受将时间花在这些观光客的项目上,也实在无法忍受和一群穿着毛皮大衣、高跟鞋、西装革履的游客一起游览这些人工景致,还没等走完一半大家就一致同意撤退。
我们到郎木寺是冲着天葬台来的,但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宗教禁忌或是对死亡的忌讳,许多当地藏民都对天葬台的位置讳莫如深,这使我们在寻找的过程中遇到了困难。说实话,对于去看天葬我很有点胆怯,找不到天葬台倒正合我意。可我勇敢的朋友们却是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式,我只好硬着头皮和大家一同寻找。既然从成年人嘴里问不出什么来,我们只得打起小孩的主意了。一个满脸高原红的藏族孩子抵挡不住我们的软磨硬套,在口香糖的诱惑下,终于给我们指点了方向。
在我们正对的那座山顶上,经幡飘动的地方,就是我们一直寻找的天葬台了。远远望着那里,想起有关天葬的种种传说,恐惧的寒意慢慢袭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和大家一起开始向上攀登。高原的天气变化莫测,前一分钟还是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转眼之间乌云密布,山中竟然下起了雪。好在阴霾的天气只持续了几分钟,又阳光普照了,真是“山中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并不算高,花了一个多小时登上了山梁,可由于海拔的原因,这样的高度已足以让我们上气不接下气了。就在这时候,延俊发现山崖上有一群僧人,围着火堆,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一定是天葬!延俊第一反应是举起了摄像机。我们有些担心,怕被僧人们发现,万一触犯了什么宗教禁忌,把我们拉去祭了坛,那可不是好玩的。于是延俊躲在雷姐姐的身后,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远远地拍过去。蓝天下,僧人们的深红色藏袍随风飘舞,他们身后是苍劲的雪峰。僧人们口中念念有词,绕着火堆边走边向空中抛撒着印着经文的纸片。我们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手心都攥出了汗。可是看了一会儿,却感觉有点不对劲,既看不到死者,也看不到有家属在场,僧人们的唱诵情绪高昂,一些小僧人还发出快乐的笑声。难道这不是天葬?
正在疑惑间,仪式结束了,僧人们撇下散发着缭缭青烟的火堆,步下山崖,向我们走来。看来是一场误会,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祭山仪式,我们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望。陈师傅上前同一位年轻僧人套近乎,想再次确认天葬台的位置。那位僧人友好地笑笑,他汉话说得很好,看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指了指紧靠着我们这座山的另一座山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临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山坡用经幡围了起来,看来就是那里了。山风猎猎,云层再次遮住了太阳,我看着越来越近的天葬台,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一阵寒意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最终也没有勇气去接近那个藏族人心中神秘而圣洁的地方,恐惧和疲劳让我放弃了前行。东梅、雷姐姐和延俊留下我和星,向那座山头进发。
那些生命之花(延俊口述)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我们看到了散落四处的塑料编织袋,我以前看过有关的资料,知道编织袋里装的是人的碎块。我怕东梅和雷姐姐不知道,一脚踩上去,就冲她们努努嘴:“那些编织袋就是……”雷姐姐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
天葬时,人的遗体就放在山顶的天葬台上,喇嘛为死者超度后,僧人们会吹响号角,秃鹫听到这特殊的声音就会聚拢来,贪婪地享用难得的美食。藏族人相信,人死后灵魂出窍,人的肉体就像脱下的旧衣服一样,已没有任何意义。而秃鹫是罪恶的化身,人把自己的肉身奉献出来,是一种最虔诚的积德行善。对于虔诚的藏传佛教徒来说,肉身被秃鹫吃得越干净,人的灵魂就会越快得到升华。吃不完的肉体,就被斩成碎块,用编织袋装起来继续供秃鹫吞食。
在我们之前,一男一女两个“老外”已经在天葬台上逗留了很长时间了。他们围着满地的编织袋走来走去,脸上写满好奇和迷惑,男老外还不停地自言自语:“Why……Why……“那些编织袋有的用绳子系住袋口,有的袋口已经散开,有的已经空了。满地的碎石中,零星散落着红色藏袍的碎片,像一块块的血迹。几把斧头和藏刀胡乱地扔在一块木墩旁,看上去触目惊心。
死亡,就这样赤裸裸地,甚至充满残忍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这些连荒冢都没留下的人们,也曾经象我们一样活过、爱过,有过青春、热血和梦想。是怎样的信仰能让他们看透生前身后事,让一切就这样随风而去、不留一点痕迹?他们的亲人和爱人怀念他们的时候,又到哪里去凭吊、去诉说思念和哀伤?面对人生这样的归宿,我内心的坦然更大于恐惧,我不信奉宗教,我有的只是活着的人对死亡的敬畏与尊重。我默默地用摄像机镜头记录着这一切,刻意地回避了些特写镜头。东梅问我拍不拍照片,我不知为什么拒绝了,似乎怕惊扰了那些还没走远的魂灵。
天葬台的风很大,似乎可以吹散一切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死去的人们抛下俗世间的一切烦忧,借着神鹰的翅膀去寻找属于他们的天堂。四周的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是一种娇艳的蓝色。这是在秋天草原满目的苍凉中很难见到的,我想这定是那些逝去的生命所滋养、灌溉的吧。尘归尘,土归土,源于自然,归于自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样的过程中,在尘世间留下的些许痕迹吧。
(延俊、东梅和雷姐姐走下天葬台的时候,都有些愣愣的,一副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突然感觉有些陌生,好像他们身上有一种森森的鬼气。)
若尔盖会议
回到若尔盖,我们又到潘州宾馆投宿。与县城里的其他旅馆比较,还是这家旅店干净又便宜,难得的是还有热水供应。唯一的毛病是,这里暖瓶里的水经常是温吞吞的,洗漱间里的水却烫得要命。在这里洗过一次澡,咬牙洗了五分钟就夺命而逃,这哪里是洗澡呀,简直就是烫鸡毛。
由于下午四点才在甘肃境内吃了一碗地道的兰州拉面,和一大盘卤牛肉,仗着肚子里还有食儿,干脆连晚饭都省了,饿了就吃方便面。
晚上聚在东梅她们屋里看这两天的录像,正看得高兴,突然发现我们第二天在白河边骑马的镜头没有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我们在公路上拦车的那一段。大家都愣住了,一直负责摄像的延俊慌了神,忙把录像带都捣腾了一遍,自然毫无结果。我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愤怒来形容,白河骑马的镜头倒也罢了,可公路拦车的那一段是我即兴抢拍的镜头啊!这种抢拍镜头的珍贵在于它无法重演的真实,一旦抹去了将会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
延俊这才想起来,原来那天他们四人困在道班等车时,闷得发慌,就把录像放出来看。没想到看了一半,摄像机没电了,延俊就忘了把带子倒回去。可能是因为我有过当电视台记者的经历,头脑中残存的所谓“专业精神”,使我完全无法容忍摄像者这样愚蠢的错误,几乎想要冲延俊发火了。大家看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怕我们“夫妻反目”,连忙劝了这个劝那个。延俊像做错了事孩子,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就龟缩在屋角的椅子上,低头生闷气。
按原计划,我们的若尔盖之行到今天就要结束了,四号乘车到松潘,五号返回成都。可三天的行程实在太短了,我们还没有真正领略到大草原的神奇,谁也不甘心就这样离去。我们算了一下兜里剩下的钱和胶卷,决定再回黄河第一弯去住一夜,看看落日与朝霞,以弥补二号那天的遗憾。
延俊由于工作疏忽,给大家造成了直接的精神损失,被免去摄像师职务,由我接任;付姐姐也因帐目出错,引咎辞职,由雷姐姐接任财政总监一职。这一次会议被我们称作“若尔盖会议”,有着和“遵义会议”一样的深远意义。我们戏称,这是一次拨乱反正的大会,一次转折的大会,从这次会议之后,“工农红军“一步一步走向了胜利。
丹曲和阿桑
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们对藏族人有了点敬而远之的味道,延俊和星一大早去找车,特意挑了位姓肖的汉人司机。
我们在旅店里休整了一番后,上午十点出发去唐克。这位肖师傅很有经验,带我们闯过了唐克镇上的卖票点。我们这一路买了不少冤枉票,动辄六十元一张,专蒙我们这些外地的冤大头。
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去拉萨朝圣的老人。他在布满碎石的山路上,虔诚地用整个的身体去叩拜他的神灵,千百遍地重复着三步一拜的动作,好像永不知疲倦。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老人满头白发,脸晒成紫黑,身上的衣服很脏,看来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不知道今世什么样的苦难,让他情愿以这样的方式去祈求来生?听人说,从这里拜到拉萨要花上三年的时间。不管他能否在有生之年走到他心中的圣地,我想他的内心必定是充满安宁和快乐的吧。
回到唐克的黄河第一弯,远远地就看见丹曲和几个僧人站在路边,还是戴着他那副大墨镜。他不过三十多岁,常年高原的紫外线和风沙的作用,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下了车,丹曲带着我们去他的家。依山而建的这些房屋都是索格藏寺的产业,丹曲的房屋出租给游客,收入用作寺院的自养。藏族的僧侣和汉族不同,寺院的供养难以完全负担他们的生活,因而他们通常同家人住在一起。丹曲有个侄儿,叫阿桑,是个清瘦的英俊小伙子。他曾在印度留学三年,说得一口漂亮的英文。丹曲的房子不大,石块砌成的小院里,堆放着一些干草和旧家俱。靠着屋外的墙壁有一块太阳能电池板,提供夜间的照明,可以算是丹曲家中最现代化的装置了。总共三间房,进门的那一间顶多算是个过道,里屋左边一间是卧室兼厨房、客厅。屋子中间有一个烧干牛粪的藏式铁炉子,烧水、做饭和取暖都靠它了,有排气管通到屋外,保证了屋内空气流通。丹曲还酷爱拍照,屋子四壁都挂满了他的作品。
右边一间就是租给我们的客房。三张厚厚的床垫铺在地上就是床了,被盖雪白干净,柔软厚实的花毛毯是全新的,上面的商标还没来得及撕掉。靠窗有个木踏板,算是一张床。性格豪爽又热情奔放的雷姐姐一路上都吵着要睡通铺,看来今晚就可以实现了。付姐姐指着地铺对着雷姐姐和星两个未婚青年,寓意深长地说:“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白河的午后
安顿下来之后,我们步行去白河拍照。黄河第一弯就是白河与黄河的交汇点。现在是水枯季节,白河的水很浅,裸露的河床把白河分割成数条窄窄的河道。河水倒映着湛蓝的天,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显得色彩斑斓。
我们找到一处能避风的山坡,坐下来午餐。阳光暖暖的,白杨树在风中轻轻摇曳着金黄的树叶,两头正在吃草的牦牛犊好奇地盯着我们看。星突然看见公路上一个骑着山地自行车的僧人,兴奋地冲他挥手大喊:“喂,把你的自行车给我骑一下好吗?”这是我们在草原上见到的第一辆也是唯一的一辆自行车,这个在城市里多得让人厌烦的交通工具,在这里居然如此奇货可居。那个骑车的年轻僧人可能听不懂汉话,只是友好地冲我们挥挥手,笑容如高原的阳光一样灿烂。
一位三十多岁的藏族女子带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从山坡下面走过来,慢慢靠近我们。那女人脏得完全看不出模样来,头发乱如蓬草,黑紫色的脸上皱巴巴的,像个蔫茄子,使她看上去像个老妪。她好奇地站在我们面前,离我们不过几米远。在藏区我们常被当地人这样好奇地盯着看,一看就是老半天,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她拄着根木棍,腰弯成几乎九十度,全身的重量似乎全落在在拐棍上,这是藏区的女人常见的体型,这应该是艰苦的劳作造就的畸形,不由得让人感慨,这里男人们到底承担着什么责任?东梅和付姐姐给那个孩子吃糖,藏族孩子回过头去得到了母亲的默许,才怯生生地接过去。
大家正安静地或躺或坐地在山坡上晒太阳,东梅突然唱起生日歌来,我愣了一下,真的,今天是延俊的生日,我这个做老婆的都差点忘记了!大家都反应过来,跟着拍手唱起来。延俊把自己藏在太阳镜后面,极力掩饰着激动。今天早上他们偷偷在若尔盖街头逛了半天,就为了买一把藏刀,给延俊一个惊喜。我们让延俊唱首歌,他轻轻哼起了他最喜欢的英文歌“Sailing”:“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cross the sea……”
还没等唱完,东梅哭了,延俊的声音也哽咽了。东梅、星、秋秋和延俊是十年的好朋友了,这些曾经一起醉过、笑过、快乐过、悲伤过的朋友,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还能在一起,也算是上天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了吧。我想我们会永远记得今天:风从静静的白河谷里吹来,带着草原的气息,我们热泪盈眶,为着曾经飞扬的青春和梦想,为着共同经历的寂寞和痛苦,为着那些年那些生命片段,为着风雨中彼此从不曾放开的手,我们热泪盈眶……
静静的白河午后,只有我们,和那首没唱完的歌。
黄河落霞
索格藏寺后面的山坡,是观看九曲黄河第一弯落日的最佳位置。延俊和星为抢占有利地形,背着摄影器材先我们一步上山去了。山坡不算太陡,但由于没有路,走到山顶还是要花上近一个小时。等我们几个女生在山下的四川小餐馆订好晚饭再走上去,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落日黄昏里的黄河第一弯,像日妆换了晚妆,有种让人惊艳的感觉。霞光透过蓝紫色的云层,一点一点慢慢渗出来,很快就映红了半边天。火烧云以落日为中心,充满张力地向四周呈现出喷薄而出的形态。天空像一副印象派的画作,色彩浓烈得令人窒息。
小小的山头汇集着十多个摄影发烧友,延俊的家用摄像机也煞有介事地混在“长枪短炮”中。傍晚安静的空气中,“喀嚓喀嚓”的按快门的脆响此起彼伏。他们中有的人为守候黄河第一弯最美的光线,已经连续三年来到这里了。
晚霞的色彩越来越浓,山顶的风很大,气温也越来越低,我们裹着防寒服互相依偎着,用体温彼此温暖,静静地坐在山坡上体味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日黄昏。相识不相识的人,不时地为着光线变化的神奇而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大自然毫无矫饰的美丽和生命瞬间的狂喜,可以穿过时空与地域的界限,冲破一切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隔阂,将陌生人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连在一起,哪怕是萍水相逢呢,也可以感觉如此的亲近。
藏式生日Party
下山时,天已经几乎黑尽了,天边还残留着一丝绛黄色的光线。黄河岸边帐篷中透出的火光,闪动着,如点点渔火一般。
没有路灯,藏民居中传出来的灯光微弱得可怜,索格藏寺成了黑夜中的迷宫。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前走,凭着感觉找回了丹曲家。
我们邀请了丹曲和他的朋友们共进晚餐,一进门,几个穿红袍的僧人已经等候我们多时了。屋里炉火烧得旺旺的,滚烫的奶茶清香四溢,小餐馆订的菜已经摆在桌上了。担心晚饭还不够丰盛,我们拿出了自己带来的全部的肉食,雷姐姐细心地把火腿肠、牛肉干切好,盛在盘子里。延俊看来下午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一激动就把自己今天过生日的事说了出来。
丹曲是个有心人,他高兴地说过生日要喝酒,还说我们汉人爱喝白酒,就和他的朋友出去弄酒去了。过了大约半小时他们才回来,除了几瓶酒之外,他们还拿着一卷哈达。几个男人笨手笨脚地躲在屋角将哈达一条一条裁开、分好,那份细致与诚心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我们这才知道,丹曲他们刚才出去,是摸黑走到几里外的寺庙的小卖部里去拿来酒和哈达招待我们。
丹曲将一条印满经文的哈达捧到延俊的面前,微笑着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欢迎你和你的朋友来到若尔盖大草原。祝你的生日扎西得勒,吉祥如意。只要你有一颗虔诚的心,佛同在,幸福无边。”第一次听到这样充满宗教色彩的生日祝福,我们都很兴奋。丹曲又把一条索格藏寺两百多僧人“加敕”过的黄色的金刚结系上延俊的脖子,还有一串佛珠和一张丹曲自己拍的黄河第一弯晚霞的照片作为生日礼物。丹曲淳朴木讷地朋友们在我们这些客人面前反而显得很局促,站在一旁用谦和的笑容表达着他们用汉话难以表达的热情。托“寿星“的福,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丹曲献上的的哈达、金刚结、佛珠和照片。整个过程都很安静,我们用一颗虔诚的心接受了僧人们真挚的祝福。
大家举杯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阿桑突然掏出身份证给我们看,说他发现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若不是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十月四日,我们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样的巧合!丹曲很高兴,笑盈盈地对我们解释,藏族人都不太重视生日,阿桑的生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延俊今天过生日才提醒了他。场面一下活跃起来,大家纷纷举起酒杯向阿桑和延俊祝贺生日。细心的付姐姐为延俊准备了一碗长寿面(因为条件限制,只能用方便面代替), 他们俩便一人一口吃了起来。我们告诉阿桑过生日吃寿面是汉族的传统,代表长长久久的意思。
唱生日歌的时候,丹曲忘记了藏传佛教禁止僧人唱歌的戒律,拍手跟我们一起唱起来。东梅眼睛红了,这次若尔盖之行我才看到,这些年来一直待我们如大姐的东梅,看似坚强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如此柔软的心。
我一直相信缘分。茫茫人海中,能够擦肩而过的能有几个?六百多公里的漫漫旅程,冥冥中会不会就是为着这一次相识?我们只是若尔盖草原的一个过客而已,上天居然如此慷慨地给我们安排了这样一场缘分,让我们在欢喜之际对生命充满温柔的感激。
晚饭很晚才结束,他们还在聊天,我和付姐姐撑不住先跑去洗脸。站在院子里,抬头就看见满天的繁星。高原的空气稀薄,能见度极高,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地靠近苍穹。正在惊叹的时候,一颗明亮的流星突然划破天际,坠落下来,付姐姐悄悄对着流星许了个愿。希望在这个神奇的高原之夜里,我们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延俊和东梅的谈兴正浓,似懂非懂和一个叫阿旺的高僧探讨一些深奥的宗教和哲学问题,亏得人家高僧修养好,一一耐心地给予解答。丹曲汉话好,在一旁充当翻译。他们对我们的世界也感到新鲜。延俊不忍心辜负他们一双双充满渴求的眼神,忍着睡意,尽力解答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给他们讲现代生活的一切。延俊还鼓励阿桑好好利用自己的英语优势,去外面开创自己的天地。
夜已经很深了,丹曲家客厅的灯光一直亮到夜里两点。
丹曲的炒白菜
床铺干净而松软,我和付姐姐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东梅、延俊、星和雷姐姐六点钟就起床去山顶看日出了。
外面阳光明媚,四周很安静。邻院的僧人站在墙头向远处眺望着什么,他深红色的藏袍在晨风中轻轻飘动,构成一副动人的画面。一头不知谁家的粗壮牦牛堵在院门口,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们看,黑乎乎的鼻翼“咻咻”地扇动着,带着点好奇和戒备。
丹曲向寺院告了假,让侄儿阿桑替他在小卖部值班,他带我们去参观索格藏寺。可今天天气不太好,出了一会太阳,天就突然阴下来,刮起了大风。草原的风可真厉害,狂风夹着沙石,扑面而来,刮得人几乎站都站不住。我们决定跟丹曲去小卖部坐一会儿,这是黄河第一弯唯一可以避风的地方。小卖部是索克藏寺的公有财产,出售一些廉价的小食品、日用品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
小卖部很小,炉火烧得旺旺的,挤满了避风的藏族人。好客的人们把火炉边最好的位置让给了我们。他们彼此都很熟悉,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藏语交谈着,我们坐在他们中间,不但没有感到害怕,还感觉格外的安全和温暖。看来丹曲和他的朋友们的纯善完全扭转了我们一度对藏人的成见。丹曲拆开一袋小卖部里的花生请我们吃。东梅和付姐姐两个“香香嘴”看到别的游客买的新鲜黄河鱼,艳羡不已,忍不住顶着大风跑出去找打渔人。
大风早不知把渔船刮到哪里去了,两姐妹失望地回来了。午饭自然没有黄河鱼吃,丹曲把昨天晚餐的剩菜热了热,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稀饭。虽是粗茶淡饭,我们却吃得香极了。丹曲顾不得自己吃,又忙着炒了一盆大白菜给我们下饭。随着红红的干辣椒和花椒落进滚油的声音,香气迅速弥漫开来,强烈地刺激了我们的食欲。上高原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吃到家常的清炒蔬菜,一盆菜很快被我们一抢而空,连一片菜叶也没剩下。丹曲自己连尝也没尝一口,全留给我们吃了。高原藏区的蔬菜很珍稀,丹曲他们平时都舍不得吃,可他看我们吃得香,执意要把剩下的最后一棵白菜也炒给我们吃,我们坚决推辞,他才作罢。
送别(十月五号)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按计划,我们今晚将回若尔盖县城住一夜,坐明天一早的班车回成都。付姐姐一直很喜欢她在藏区看到的一种夹胡须刀,临走时,丹曲将自己的送给了她。延俊见状,忙跑回我们的房间翻出他的“吉列”手动剃须刀送给丹曲。丹曲很开心,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当我们把120元住宿费递到丹曲手中时,丹曲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好象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捏着那几张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很局促不安地微笑着解释说,床上的用品全是寺庙花钱买的,所以不得不按规定收费,如果是他自己家的,他绝对不会收我们的钱。我们忙告诉他,这是我们自愿为寺庙尽的一点心意,请他千万不用客气。正是丹曲身上诚挚和淳朴的品质,使我们与他如此投缘。
下午两点,丹曲替我们叫的车来了。阿桑和他的朋友们抢着帮我们把行李搬上面包车。临上车前,延俊把他自己戴的棒球帽送给了阿桑作为纪念。我们同丹曲和阿桑有个约定,明年五月我们会再来若尔盖,那时阿桑会带着我们去他草原深处的家,和他游牧民的父母一起,带我们去策马扬鞭,放牧牛羊……
汽车扬起尘土,索格藏寺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我们在十月的风中轻轻地挥别,生怕惊碎了这里原始的宁静。我梦中的草原啊,待到野花烂漫、绿草萋萋的季节,我们会再回来。耳畔又响起那支永恒的旋律,“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我们就要回到来时的方向,可却为什么总感觉将梦留在了这里?
我们已经飞过,而天空没有痕迹。
后记
回成都后,我们收到丹曲从红原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我们走后,若尔盖的旅游淡季就随之而来了。他收到了我们寄去的照片和信件,说很怀念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希望我们明年一定再去若尔盖,再去九曲黄河第一弯。五月的草原很美,他和阿桑会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