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清·龚自珍
年轻时,我喜欢独自哼唱苏联的名歌《喀秋莎》。只要“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溜出了唇边,一种轻纱薄雾般的温馨感,便仿佛导引我返回医巫闾山脚下的故乡。
其实,故乡影象,在我少年橙色的梦里,并不是很清晰、很确切的,一切兰因絮果毕落于苍茫之中,只觉得家就是山,山就是家。只要推开屋舍的后门,闾山的清泠泠、水洇洇的翠影,便伴着天涯云树,赫然闪现在眼前,当然,最好是在久雨新晴的夏日,或者气爽天高的初秋。天穹蔚蓝而高远,雪白的云朵,羊群、棉絮般地舒卷着,游荡着,转盼间就变换一个新样。大地饱绽着新鲜,充满了泼辣辣的生意。
我第一次亲近闾山,正逢梨花开得正闹的时节。山坡上,原野里,到处泛滥着浩荡的春潮,浮荡起连天的雪浪。我们乘坐的马车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穿行于花树丛中,像是闯进了茫无际涯的香雪海,又好似粉白翠绿的万顷花云浮荡在头上。马车跑着跑着,顺着一道斜坡疾速驶下,那花海花潮涌起的冲天雪浪,仿佛立刻要把整驾马车吞没了;而当马车再次爬升到岗坡上,那梨花的潮涌,拥着一团团、一簇簇的雪浪花,又像是顷刻间齐刷刷地退落到地平线以下。
几十年间,这个景象始终定格在我的记忆之窗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便立刻浮现在眼前,特别是当我听到那首名歌《喀秋莎》的时候。
盛夏的一天,我同三位文友聚坐在北京地坛的一间小亭子里。一番豪雨过去,松林里的空气格外凉爽、清鲜。大家谈论的话题是将来退休后到哪里寻觅一个舒适的住所。G 女士说,烟台最为理想,碧树隐红楼,一枕清幽,春季繁花簇簇,夏天浓荫翳日,冬日又比较暖和;D兄来自云贵高原,他的首选是春城昆明;小V则主张在北京地坛附近赁屋小住,风晨月夕,伴着虫吟鸟噪,到这里来信步闲游,也颇饶雅趣。但马上遭到了质疑,都说他是受了史铁生的影响。地坛确已成为史氏生命的组成部分,可说是注入了他的全部情感和意蕴;但其他人则未必受得住那份苍凉与落寞。
大家谈笑风生,颇有一种孔门四子“各言尔志”的意趣。见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了我,便说,我要回医巫闾山老家。
我出生在闾山脚下。父亲望子成龙,希望我能有所作为,便给我取下了现在这个名字。六岁进了私塾,校歌头两句就是:“闾左辽西我校在,锺灵毓秀作英才。”及长,读到《湛然居士文集》,发现元朝宰相耶律楚材在他的七百多首诗作中,忆及闾山的竟有二十来首,这引起了我深入探究的兴趣。
原来,楚材生在北京,可是,祖籍却在闾山西麓,那里是他的父亲及两个哥哥的庐墓所在。十几岁时,他曾回到闾山读过几年书。后来辅佐元太祖万里西征,而闾山旧隐仍然时萦梦寐,有诗可证:“十载残躯游瀚海,积年归梦绕闾山。”“闾山旧隐天涯远,梦里思归梦亦难。”回到大都之后,久居宸翰,日理万机,但家山依然刻刻在念。他想望着回归退隐:“北阙欲辞新凤阁,东州元有旧闾山。”“何时致政闾山去,三径依然松菊寒。”
只是,他的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直到五十四岁生命终结的时候,他还在宵衣旰食,勤劳王室。这有些类似当年的卧龙先生,离开隆中时,诸葛亮还嘱托弟弟:“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谁知,命运之神搬了个道岔,出师未捷身先死,星殒秋风五丈原。时间在他身上停止时,正好也是五十四岁。两人的相业、德行堪可比并,他们都是中华民族史册上的伟大政治家。
早在先秦典籍《周礼·职方典》中,即有关于全国名山五岳五镇,“东北曰幽州,其山镇为医巫闾”的记载。“医巫闾”系东胡语音译,意为“大山”,在东北三大名山中尤负盛誉,风景绝佳,历代文人骚客登临揽胜,寄慨抒怀,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文。
本来,较之于水,山更切近禅关,远于人境,望之辄有潇洒出尘之想。而此间瘦劲的奇松,幽峭的危岩,以及如烟如梦、恍惚迷离、颠倒众生的神话传说,更饶有一种清寒入骨的丰神和超然远引的意蕴。
当然,山在人类生活中,毕竟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是石器时代、青铜时代还是铁器时代,先民们每前进一步,都会感到山是和人一道存活着的。特别是在那类开天神话中,山更被赋予了新的精魂,具有一种人格化的、超自然的蕴涵。说到不周山,人们会联想起那个天崩地坼中的英雄共工;而庄周笔下的藐姑射山,则是超然世外、无已无功的哲学的物化。
由于大山高插云霄,上接穹宇,常被认为上达天神的最佳阶梯;而从它的巨大体量和坚劲的线条中,则能读出对于人的藐小与软弱的嘲弄。因此,自古即有“大山崇拜”的习俗。最典型的当数泰山,其次,就是医巫闾了。隋唐以降,历代帝王对医巫闾山都有封爵,唐代封为广宁公,金代、元代封为广宁王,明、清两代诏封神号。自北魏文成帝开始,历朝凡遇大典,都要由皇帝亲临或委派官员登山致祭。单是清代,包括康熙、乾隆在内,竟有五位皇帝多次朝觐闾山。
当我们翻检史册时一定会注意到,同医巫闾山关系最密切的应数辽朝。对于这座名山,契丹人似乎葆有一种先验的特殊的情感。辽朝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定都于内蒙古的巴林左旗,灭掉渤海国后,册封太子耶律倍为东丹王主其国事。可是,自幼向往汉族传统文化的耶律倍,却市书万卷,藏于医巫闾山绝顶的望海堂,朝夕相伴,讽诵不辍。清乾隆帝游览至此,曾即兴吟诗:“曾闻万卷贮山亭,欲胜刘家《陋室铭》。榱桷缥缃消已尽,惟余名共碧峰青。”
耶律倍非常景慕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每通名剌,辄拟名“乡贡进士黄居难字乐地”,以自比于白居易字乐天。此中机栝,可以从思想深处加以揣摩。白居易一生坎坷,宦海浮沉,其山水之吟大都染上强烈的个性色彩。他在《读谢灵运诗》有句云:“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耶律太子读此,同样是“于吾心有戚戚焉”。
原来,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死后,在皇后的干预下,手握兵权的次子耶律德光继承皇位,是为辽太宗。皇太子耶律倍面临着致命危机,只好渡海避难,投奔了后唐,并立木刻诗,抒写其艰危的境遇和凄苦的怀抱:“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后被害于洛阳。
他的惨痛下场,颇像印度著名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古代十车王的太子罗摩。十车王听了一位王妃的挑拨,改立次子婆罗多为太子,反把罗摩流放到大森林里去。不同的是,婆罗多并不像耶律德光那么毒辣,他很仁爱,想方设法要把哥哥追回来,把王位交还;实在找不到了,就拿哥哥的一双靴子放在宝座之上,自己算是临时摄政。后来,罗摩终于回来了,弟弟便把王位交回。
耶律倍生前没能回到闾山,他的儿子耶律阮即皇帝位(辽世宗)后,归葬其父骸骨于闾山后面的龙岗村。数年后,他自己也遇害了,亦埋骨于此,是为显陵。闾山脚下还有一座乾陵,葬有耶律倍的孙子(辽景宗)及其妻子萧绰——即摄政多年,卓有建树,在中国历史上颇具影响的杰出的女政治家“契丹萧太后”。辽朝最后一代皇帝也埋葬在闾山的脚下,这就是作了金人俘虏的耶律延禧。就这样,自创国之初以迄呼唤改革、力图勃兴的中叶,直到晚岁播迁,王祚凌夷,辽朝与医巫闾山胶葛重重,历时达二百年之久。
闾山自东北逶迤西南,绵延百里。其地为塞外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游牧民族文化同汉族封建文化交融互汇的结合带,也是儒学和佛、道、萨满诸教激荡、糅合的角斗场。如果说,“整个内蒙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历史舞台”,呼伦贝尔草原“是他们的武库、粮仓和练兵场”,(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语)那么,医巫闾山一线则是他们研习中原文化、接受华风洗礼的大课堂。
辽朝以来,此间文风夙盛,耶律倍和他的八世孙耶律楚材先后在闾山佳胜处建立了读书堂,殿宇岿然,书香袅绕,千载以还,旧貌一直保持完好。当然,东丹王的弃国流亡、中原避祸,再恰切不过地揭示了在武化面前文化的无奈与无为,这在历史上大概也不是特例吧。
但是,文化种子毕竟还是流播开来。闾山内外,碑碣如林,题刻触目可见,仅北镇庙即有五十六座诗文碑,其中,元代的达十二座。过去这一带私塾多,读书人多,藏书家多。现在,文化教育事业仍然十分发达,民众非常重视人才的教养,学书作画蔚成风气。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们在闾山脚下举办过一次国画节,我有幸躬逢其盛,曾口占七绝二首:
千载文华一脉延,春工彩笔两争妍。
画图省识神州骨,百幅云绡半写山。
健美鲜灵入目新,画坛接力有来人。
山城二月愁寒雪,笔底千花占早春。
山里民风淳朴,似乎较少世故与机心,只是由于过分质直、认真,有时不免透出几分呆气。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趣话:有个过路人向一位老者问询:“到大观音阁还得走多长时间?”老者瞠目不答。问路人以为遇见个聋子,便顾自向前走去。不料,刚刚迈出十几步,便听老者在后面招呼:“回来,我告诉你,再有一袋烟功夫就到了。” 那人怪他开始时何以不说,他说:“因为当时我不知道你的步子多么大。”逗得问路人“噗哧”地笑了。
不到闾山,已经十几年了。这次参加《耶律楚材传》研讨会,旧游重到,风物依然。在商品大潮滚滚滔滔、无远弗届的今天,山上山下仍是清幽雅静,整洁一新,没有看到其他名山胜境常见的香烟缭绕、市声鼎沸的景象,置身其间,确有一种回归自然、陶然忘机的感觉。东道主嫌游人稀少,希望我能帮助向外宣扬一下。我说,天生丽质少人识,未必就是坏事。假如它也像有些景点那样,仕女如云,摩肩接踵,恐怕这块心灵的憩园也就化为乌有了。
此行要说留有遗憾的话,是耶律倍的读书堂我没能蹑履亲登,因为它高踞于闾山绝顶,实在太险峻了。比不得皇太子东丹王,他是有肩舆代步的,而且,年龄也小我很多,当时不过二三十岁。其实,像这类需要仰头方可逼视的事物,毕竟总觉得离平常心太远,因此,不去攀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