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去,我一直弄不清楚:塞外的承德以避暑山庄名噪中外,既然是避暑的地方,总该是十分凉爽的了,何以偏偏担了个“热”名?——凡是在夏天来过这里的,都有个共同的感觉:热!
我这次来承德,也恰好赶在暑天。一走出空调列车,果然觉得热浪扑面而来。人们嘻嘻哈哈地逗趣儿,说:“真是够热了,怪不得过去叫它‘热河’!”这样一来,有关“避暑”的想望,先自告吹了。
然而,承德的景色还是颇为绮丽的,毕竟是“名下无虚”。早就听说过“外八庙”,果真是金光璀灿,气宇非凡,一下子就迷离了游人的双眼。当年,著名哲学家黑格尔以没能到过这里感到遗憾。他从英国遣华使者写的札记中,看到了关于避暑山庄的记载,无限神往地说:“这座御用园林与其他的任何园林,特别是欧洲的园林截然不同。……它周围那些规格高贵的寺庙,让人看到亚洲大皇帝的用心。”
还有那随地涌出的热泉,《水经注》中都有记载。郦道元同时还提到了名驰塞外的天生绝景——形如倒置的棒锤的磬锤峰,说是“石梃云举,高可百仞”。据说,非洲的纳米比亚也有一个类似的石峰,当地人叫它“上帝的拇指”。这个横空出世的“大棒锤”,究竟是自然生成的,即造山运动的产物,还是真像传说中所讲的,由哪个仙人放置在那里?实在令人费解。不想也罢,还是先到山庄里去讨个“明白”吧。
有一点,大家都没有料到,外边的热浪燎肌炙肤,可是,一走进避暑山庄的大门“丽正门”,却顿觉爽气宜人。也许是由于高墙大院把热流遮挡在外面;也许是参天古树遍洒了荫凉;当然,还有一种心理因素,就是院内建筑的暗灰色调,像是在燃烧的世界上泼洒下一瓢清凉。看惯了北京皇家宫殿的红墙黄顶,金碧辉煌,乍一走进这树影婆娑中的以古朴淡雅为基调,青砖灰瓦、不施彩绘的离宫,立刻产生一种恬淡、清虚的感觉。
当年,嘉庆皇帝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他在一首《解愠》诗中写道:
外间溽暑难成寐,山庄就寝尚须被。
何来内外不一般?只缘御园山水间。
……
避暑山庄,作为清代帝王的夏宫,消暑纳凉,通风致爽,自是它的首要特点。整个宫殿建筑群设置在山环水绕之间,绝大部分殿堂都是扶阴抱阳,处于花木蓊郁、濒水临崖之地,达到了冬暖夏凉的要求。
山庄除了在大环境方面具备特殊优势之外,各种建筑物的设计、构造,也都具见匠心。比如,为了通风,主要殿堂,包括正宫的澹泊敬诚殿,东宫的勤政殿,寝宫烟波致爽殿等,都设置了前后相对的“穿堂门”;而且,仿拟当地民居,一些殿堂安设了“活动窗”,随时可以支开,可以摘卸,不仅光线良好,还便于通风换气。寝枕、被褥、幕幛的设色,以粉白、淡绿、竹青、藕荷等寒色、中间色为主;连殿堂嵌挂的艺术品,都采用了松、竹、梅“岁寒三友”等格调寒凉的图案,以营造清爽、潇洒的意境。
我们走进了题为“澹泊敬诚”的正宫主殿,突出的感觉就是清凉、润爽。这座有“金銮殿”之誉的大殿全部用楠木建成,虽经二百多年的风雨剥蚀,至今仍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楠木幽香。作为康、乾之际经常举行重大活动的场所,其重要性不在北京故宫的太和殿之下,可是,却冠以富有怡养性灵内涵的名字,再加上灰砖素瓦、不事丹青的形体,就使它具有一种淡淡的雅趣和悠然的意境,消解了那种夺人的气势,皇权的威严和帝王宫阙常有的压抑感。
二
毫无疑问,这里确是一处十分理想的避暑消夏的所在。但是,如果我们简单地认为,这座宏大的空间艺术实体,就是派做这种用场,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山庄,浓缩了一部清史,但它的营造,却是和康熙大帝联系在一起的。
康熙常居塞外,他很喜欢中秋望月,先后写过两首“望月”的七绝:
荒塞天低夜有霜,一轮明月照苍凉。
不贪玉宇琼楼看,独在遐陬理外疆。
桂树清光挂碧天,云开万里塞无烟。
远人向背由敷政,惟在筹边与任贤。
前一首,着眼于述志抒怀,表达了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的志趣:不贪恋九重丹陛、玉宇琼楼的荣华、尊贵,而是居安思危,励精图治,置身遐荒塞外,处理安边固本的大事。后一首,由景入理,得出规律性的认识。面对着蟾桂高悬、云开万里的碧空清景和边烽不举、紫塞无烟的升平气象,他想到了政策与策略关系着人心向背、国脉兴衰这一千古至理,要想“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一在固边,即实施恰当的民族政策,建立牢固的国防;二在治内,要选任贤能的官吏。
康熙大帝深深懂得,历代边关不宁,多在北方,祸患往往起于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因此,处理好同以蒙古为主的北方民族的关系,是清代前期、中期的一项基本国策。当时,沙皇俄国侵略扩张的触角已经伸向黑龙江地区,这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和深重的忧虑。因而,在平定了南方的“三藩之乱”后,他便把主要精力转向北方,着手反击沙俄的侵略和统一厄鲁特部蒙古。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弘扬民族的尚武传统,保持八旗军固有的顽强战斗力。为此,他坚持了由顺治皇帝始建的北出口外,围场射猎的制度,并在锡林郭勒、昭乌达、卓索图和察哈尔一带,圈建了周长六百五十公里、总面积约一万平方公里的木兰围场,以娴习骑射,演练兵马,鹰扬武威。
考虑到塞外已成为朝廷的主要活动区域,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选定热河兴建避暑山庄。因为这里具有“左通辽沈,右引回部,北压蒙古,南制天下”的优越地理位置,是沟通中原与东北,直达黑龙江、尼布楚,接连内、外蒙古的必经通道。而且,热河北接木兰围场,南面离京师很近,驿差传递文书,往返不过两日;如果以“五百里加急”传送皇帝诏谕,竟可朝发夕至。
一般营造园林,目的都在于创造理想的生活环境。历代的皇家园林更是如此,不外乎为皇帝提供游幸、憩居、享乐、赏玩的艺术空间。而避暑山庄的营造,则突破了这个局限,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
黑格尔老人不愧是一位旷世哲人,他敏锐地注意到了避暑山庄这座园林与众不同之处,特别是从“周围那些规格高贵的寺庙”,看出了“亚洲大皇帝的用心”。原来,康熙大帝以维护国家统一、实现民族团结作为营造避暑山庄的落脚点,在园林建筑中,采取了“浓缩天地”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以华夏地理、地貌、地形为蓝图,创造一种中华一统的形象、氛围。比如,疏浚当地的逶迤流向东南湖区的三条溪水,以象征黄河、长江、珠江三条水系。在北部草原南侧筑起高大的土堤,东起湖滨,西止山麓,以象征万里长城。同时,在山庄周围敕建一批豪华的寺庙,渲染一种浓重的宗教神秘气氛,以象征边疆各民族群星拱月,心向朝廷。从艺术效果来看,也是很讲究的,既有效地填补了空间,美化了环境,又实现了园林建筑的内外和谐统一。
向来,宗教与民族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避暑山庄的十六座寺庙中,包括了藏传佛教、中原佛教、民俗多神信仰、伊斯兰教和尊孔崇儒等多方面性质的建筑与供奉内容,而且,备极华美、壮观,成为北部、西北部和西南边疆各民族礼佛、朝觐向往的所在。这种豪华、隆重的气概与富于自然情趣的山庄内部的素朴无华的风格,恰成鲜明的对比,体现了清代前期帝王克已省身、崇朴尚简、锐意进取的正统精神和薄来厚往、优遇外藩的政策、策略。其用意是至为深远的。
在中国历史上,由于朝廷的政策失误,边疆游牧民族历来都给中原的统治政权造成强大的威胁;惟独清代,对边疆民族不是单纯施行征伐与和亲的两手,而是采取“因其教不易其俗”,“因俗习为治”和皇权高于教权的政策、策略,从而取得了巨大成功,在全国形成了以清帝为中心的满、汉、蒙、藏、回各族上层联合的封建专制统治。
就地域之寥廓和所处的塞外方位而论,这里和满族的原本生活区域、生存状态更为接近。尽管清代帝王在此同样要处理公务,勤劳国事,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比起北京的宫殿来,避暑山庄倒是真正像一座庄园,一个故家。久居其间,自会产生一种生命还乡的归属感。
那起伏的峰峦,浩瀚的郊原,汩汩的溪流,离离的草木,无疑离祖先的血脉更近了,他们一定会感到很舒展、很温馨的。看来,任何人,包括帝王在内,总不能断了根基,断了主脉。动植物都一样,靠主脉越近,枝叶和血肉便愈益丰盈,愈益生机勃勃,而一当远离了根脉,便会失去活力,最终也就渐近枯萎,断了生气。
三
离开了宫殿区,我们走入尤具匠心的苑景区,这里是避暑山庄更为广阔的世界。如果说,整个离宫的建设主要是出于政治的需要,那么,对于苑景区的设置,则是为了在万几之暇游玩赏景,悦目怡神。这里湖光变幻,亭台掩映,洲岛杂陈,花木葱茏,是山庄风景的中心,充分反映出君王贵胄贪欢享乐、纵欲骄奢的另一面。当然,那种“浓缩天地”,拟仿各地名胜景观的构思,本身就体现了中华大一统的精神。
古典园林建筑鲜明地体现了人们的生命情调和心灵律动的形态。透过这片艺术天地,我们可以解读传统的人生情趣和审美观念,寻找精神文化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作为崛起于东北边陲的满族统治者,其经国安邦的大业得益于中原汉文化者实多,自然,对于汉文化的研习与领受,兴趣也极为浓烈。表现在园林建设中,南景北移、南北融合便是最显著的特色。康、乾二帝多次巡幸江南,深慕南方景色之秀,嘱令画师工绘,携景北移,突出地表现在一些大型园囿之中。
在湖区,有仿西湖苏堤、白堤的芝径云堤,仿富春江严子陵钓台的石矶观鱼,仿苏州沧浪亭的沧浪屿,仿绍兴沈园的采菱渡等许多景观。平原区和山峦区的香远益清、濠濮间想、青枫绿屿、嘉树轩、鹫云寺,都是移景于江南;而常熟曾园的水流云在、苏州的笠云亭、千尺雪,杭州的一片云、旃檀林、放鹤亭,则是连名带景一同移入了山庄。
浙江嘉兴南湖鸳鸯岛上的烟雨楼,取自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意。避暑山庄的烟雨楼,既取杜牧诗意,又采撷了嘉兴的美景。乾隆帝南巡时,见到嘉兴那座四面临水、风物清华的烟雨楼气象非凡,晨烟暮雨,尤为壮观,击节称赏,嘱令画师描摹、能工仿建,终于在山庄澄湖中心的青莲岛,把这座楼台维妙维肖地矗立起来。
这次,我们在水心榭的东厢看到了文园狮子林。我想,莫非它也是从苏州仿造来的?一看说明,果然不差。原来,苏州狮子林在南方园林中是以假山的磅礴气势和洞壑的曲折幽深取胜的;而且,把假山造成多种狮子的形态,游人入洞,如入迷宫,加上四外楼台轩阁及石舫亭榭等优美建筑,使名园声名更盛。乾隆帝南巡,曾在那里逗留多时,依依不忍离去,决心在避暑山庄仿造一个同样的塞外绝景。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还有更大的胃口,他曾经说过,热河自创建避暑山庄以来,“居民繁盛,商贾云集,市廛富庶之象居然一大都会,几与江南之吴阊相似,谓之‘塞外小苏州’亦无不可耳”。
早在即位之前,他就曾跟随祖父来过山庄多次。由于那时还是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所以,留下的印象不深。继位的第六年,他第一次以帝王的身份驻跸山庄,当即赋了两首诗:
香风摇荡绿波涵,花正芳时伏暑三,
词客《关山月》休怨,来看塞北有江南。
菱花菱实满池塘,谷口风来拂棹香。
何必江南罗绮月,请看塞北水云乡。
《关山月》,汉乐府横吹曲名,出自文人笔下,内容多写边塞士兵久戍不归伤离怨别的情景。唐人王昌龄《从军行》有“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之句。乾隆之诗翻用了这层诗意。两首七绝的主旨,都是说山庄就是“塞北江南”。正因为塞北也有江南,所以,告诫词人不要再谱写怨别伤离的《关山月》曲了。他写的也是塞外,而且也写到了月,我们不妨对照一下康熙的两首“塞外望月”诗,研究研究他们祖孙在立意方面的差异。
乾隆的诗没有多少味道,但应该承认,他的感觉还是不错的。漫步在芝径云堤上,与如意州、冷香阁隔水相望,确实有一种置身江南的感觉。想象中,一列文臣雅士在风流皇帝带领之下,衣冠雍容,神情潇洒,凭栏远目,赏景吟诗,实在很难把他们同那个轻骑射猎,骁勇顽强的民族联系起来。心中不由地涌出了一句话:“真个是: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四
本来,满族是我国北方一个以骑射猎取天下、勇武剽悍的民族。可是,进关之后的数十年来,随着四境安绥,承平日久,已经不容易看到昔日跃马横刀的景象了。特别是在平定吴三桂叛乱的战斗中,往日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八旗军,竟然出现了种种衰颓朽败的表征。许多当关的将帅并无守城拔寨之志;有的久战沙场的名将,一听说要开拔打仗,竟然托病请求免征;有的临阵脱逃;更有甚者,自做伤痕,撤离前方,“一人有病,数十人趁机扶送回京”。仅在康熙十三年至十四年一年间,自副将、总兵至督抚、提督这些高级官吏中,竟有三十多人变节投敌。
这种种危险的兆端,使康熙帝深自戒惕,极感忧虑。于是,决定对八旗将士严加整饬,首先对皇子皇孙、宗室子弟进行严格训练。明文规定,皇子、宗室子弟,从六岁起必须习练弓马;十岁以后,每年要参加武考,考试由皇子、军机大臣主持,并由皇子带头先射,为宗室、文武百官作出榜样。
他曾严厉地训诫:“我国以弓矢定天下,又何可一日废武!”规定从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开始,每年一次定期北巡,组织万余骑兵、射手,去远离京城八百里的木兰围场习武射猎。围猎活动与作战一样,非常艰苦。他把这看作训练军队的最佳活动,也是磨炼皇子皇孙意志和体力的大熔炉。
每次出猎,康熙帝都戎装乘骑,亲率王子、臣僚和各路大军,并勇对熊虎,率先发矢。他前后出围达四十八次之多,以每次二十几天计算,仅在木兰围场,就出猎了一千多天。
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它内在的发展规律,是不以某个人(即使是叱咤风云的一代雄主)的意志为转移的。而且,许多情况下还是效果与愿望恰相悖反,所谓“种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是跳蚤”。
避暑山庄的创建,康熙的初衷是弘扬祖上尚武传统和中华大一统的精神,开展多种有利于巩固边疆的活动;而到了“乾隆盛世”,则其功用主要转化为赏赐封爵,召见各民族首领,开展外交活动,宣扬上国天威。就是说,它已经由昔年“武器的批判”逐渐演变为迎宾宴集,歌舞承欢。山庄中的清音阁、一片云的戏台,这些专为皇帝园居时观戏之用的设施,向我们昭示了这个信息。乾隆的寿辰为农历八月十三,正是在山庄避暑季节。因此,除了“逢旬”大庆,要返回京师庆贺,平时每年的祝寿活动,包括七旬寿庆,都是在山庄举行的。与康熙时代“围场秋点兵”的刀剑争辉、云旗逶迤之势相对应,此际的笙歌彻夜、舞彩缤纷,成了山庄的另一类风景线。
嘉庆帝的一生充满了动乱不宁。登基伊始,就赶上湖北、四川的白莲教徒武装起义;接着,又发生了剌客入宫廷、天理教徒闯禁门的险情,使他一夕数惊。在位二十五年,竟到山庄去了十七八次,目的显然有别于先祖的尚武、筹边。名为秋猎,实则找个清静环境躲了起来,最后,索性就在山庄的寝宫里“龙驭宾天”了。
四十年后,他的嫡孙遭遇到与他相似的结局,而且下场更惨。——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咸丰帝仓皇辞庙,逃到热河行宫,由“避暑”转为“避难”,以多病之躯蜷缩在烟波致爽殿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在屈辱地“御批”了几个丧权失地的卖国条约之后,悄然告别了人世。
比起康熙、乾隆那对祖孙来,嘉庆、咸丰这一对祖孙,真是显得百倍的窝囊,百倍的晦气。假如那时候也有“九斤老太”的话,怕是早就要慨叹“一代不如一代”了。
斜阳渐渐地收敛了炎蒸的暑热,白云散淡地飘游着,山庄里吹过来阵阵松风。虽然到处还是光影交辉,但是,灰褐色的暮霭已经隐现在天边。磬锤峰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一片绀紫,静穆地矗立在山巅。
望着这一幅天造地设的浓墨重彩的画卷,觉得康熙大帝把“锤峰落照”列为山庄三十六景中的第十二景,实在是大有眼力。只是,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咸丰作为进入山庄的最后一代清帝,从他病死烟波致爽殿,到整个清王朝的覆亡,只有半个世纪。从这个意义上,这一景观也可说是晚清末造的一幅苍凉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