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满月的晚上
在我的游记里，我想说的头一句话是：如果你想出去逛逛，那你就背上包出发，谁也不要等。就象我，傻老婆等汉子似的等了两个月，还是一个人上路了。
其实，如果不是英文太磕巴的话，我根本就不想找人结伴，我喜欢一个人走，旅途上是雨是晴都是一个人，八成是因为岁数越大越有孤老婆子气质。有人说，跳舞时要旁若无人。我想，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独自起舞的，没有舞伴，甚至连看客也没有。那还担心什么？
心里这样想，实际行动可达不到这么“高级的寂寞”，说着爱谁谁，上了飞机还是左右张望，想结个伴。网上说柬埔寨地雷多，机关枪多，满街是断手断脚的残疾人……网上还说，因为中国人都是带现金出门的，所以流氓小偷专抢中国人、尤其是单身中国阿姨……
我的右侧坐着两个安静的上海姑娘，我们的目的地相同，但是我没有和她俩结伴的想法。如果运气好，最好找一个象我一样独自出游的。
我左边坐着一个女子，三十岁上下，抱着肩冷着脸，目下无尘的样子。她的皮肤实在是好，光润雪白一点瑕疵也没有，头发短短的，十分精明干练。这号人是我轻易不愿意招惹的，人长得美，脸上写着“优越感”二字。看！紧张得我又不识数了。在摆渡大巴上我就看见她——孤傲地板着脸，翘着下巴，背着大摄影包。我想，上海特产啊这是，一看就是“妙玉”型的。
填出境表时问她几个单词，没想到她倒热乎得要命，我大喜过望，这“妙玉”脸冷心不冷。她是成都人在上海一个国际化妆品公司作销售——看她那派头，我估计得掌管着几间铺面几个柜台。她说她有个女伴是从广州出发的，早两个小时到金边在等她，我说：那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路呢，三个人分担车费房费不是更核算一些吗？你们玩的腐败吗？“妙玉”痛快地说我们不腐败跟我们一起吧。我心里乐啊，这下省心了，还能省钱，在北京找这样的人找不着，原来在飞机上等我呢。虽然这家伙看着是眼里不揉沙子型的，而我偏巧是最好相处的嬉皮笑脸型，就这么着吧。
到了金边机场，我们和那个成都女子汇合了，打了一辆车去找“盖丝耗丝”。那个女孩子也很好，是“宝琴”那款的，比宝钗真诚，又不那么闹心。我很庆幸找到了好伴，而且三个人分担车费，优势一下就显现出来了——每个人还不到二十块钱。
金边机场不大，但是看得出经过精心的设计，大厅的颜色质感都很舒服耐看。网上总说金边象中国的土县城，看这个机场，小得斯文整洁有品位，哪象我们的公共建筑一小就破，一破就脏，假干净，就囫囵个儿贴上白瓷砖。市区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广告牌，满街挤着摩托车，出租车开开停停的。司机用流利的英文说昨天今天是个大节日，全城的人都到河边去跳舞看焰火呢。
真是全城出动，路上汽车很少，全是摩托车。一个125摩托上，至少一家三口，一家四口的很多，一家五口的也不少——两个大人两个小孩，还有一个婴儿抱在妈妈怀里当街吃奶。一辆250摩托车后面改成板车，密密麻麻的坐着十几个男女老少，摩托车手在堵车的时候给自己解闷，轰着马达把前轮提起来玩悬的，引得路人一片喝彩。没有节日的盛装，背心短裤、肤色黝黑的金边人高高兴兴的，和网上渲染的悲惨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
路边有新国王的巨幅照片，国王看起来年轻、英俊，目光安详又有活力。司机遗憾的说：“我们的国王，NO WIFE，NO QUEEN！”是啊，柬埔寨人民一定希望他们的国王有个温婉高贵的王后，象老百姓一样生好多孩子，那样的一个王国就敞起门来过小日子了，那才象个劫后重兴的“家”啊！贫穷战乱、空城血洗，过去的苦难一去不复返了。
“妙玉”和“宝琴”的英文很故得，哇里哇啦地和司机聊天，我听不大懂，兴奋的探着脑袋看街景。无论如何，我已经离开北京的浓雾，车窗外就是亮堂堂的金边月亮了。这里的白天和黑夜似乎只有十分钟的过渡，出机场时还是灿烂的夕阳，转眼间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彩里穿行，半空中腾起焰火，满街是摩托的轰鸣声，半个城的人要去 “爬梯”……我呢，连分担房费车费的旅伴都找到了，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一天是11月26日，是中国农历的十五。
贰、去暹粒的船
我们要坐船去暹粒。这个船，网上有很多恐怖的描述，如何拥挤如何危险如何超载如何直面死神；船上没有厕所，男人在船尾解决女人要忍六小时等等。我不会游泳又怕晕船，事先计划好如果遇到船难，就把充气头枕抱在怀里，好赖支应一下，上船之后才知道这想法多可笑。
这是一艘舒服的大游艇。我们把行李扔到舱里就爬到船顶去晒太阳了。
船顶干干净净的，或坐或躺全是洋鬼子，四仰八叉的毛腿子毛脚丫毛肚皮，有个风骚的洋汉留着一把长发象老道一样挽个髻，髻上插支筷子。洋妇人把防晒霜水一样倒在身上，手臂上刺着玫瑰花……我们三个黄皮肤老老实实的迎着阳光打盹看书。船速很快，宽阔的洞里萨河是混浊的浅咖啡色，船过之处激起白浪，洞里萨河就成了流淌不尽的卡布其诺……。开始我对这河水充满怀疑——污染的太严重了，鱼是吃不得了。后来一想只是泥沙而已，柬埔寨根本就没有工业。
河两岸满眼绿色，这条河似乎也没有岸，树丛灌木甚至大树都长在河里，干栏式木屋也筑在河里，多是没有刷漆的木板房，有个干脆是四壁茅草。水道旁的大人孩子都向这白色大船热烈地挥手，水鸟追逐着上下翩飞。小土坡上一个农民牵着猪瞎溜达……
我坐累了就躺着，躺一会儿就睡着，睡一会儿再醒，醒了就摆弄相机拍照片，拍了删删了拍，一心想拍出点“文化”来。转头看我身边坐个老太太，她一直端坐着画速写，我忽然觉得我的数码相机真不“文化”，画速写才算文化呢。也许有一天我老了也不用相机拍旅游照，而是支起画架天青赭石一通儿引得众人围观，那么我的朋友绿百合老太太会不会拈针挑线把眼前的美景绣下来呢——而且围观的人更多？那我太嫉妒了。
吹风。晒太阳。六小时的船程很容易就过了，如果你肯花2个美金买一罐吴哥啤酒来配人民币八毛钱的法棍面包的话，那时间就过得更快了……
在暹粒，我们住的是家庭旅馆“SMILEY”，入住的时候，我和“妙玉”她们不“妙”了。
其实呢，昨晚在金边的时候就有问题了，我因为在网上收集的资料太多，犯了死板教条主义的错误，比如说，攻略上说船票是22美金我们买得是24块；我们吃的是金边粉也贵1000瑞尔；我对这个差价喋喋不休总说是被骗了。吃早饭的时候我也不肯随大溜儿在面包里涂上奇怪的肉酱，“妙玉”直率的说：“你怎么这么紧张啊？”
我是紧张。有伴同行的时候我是事儿妈。我讨厌别人斤斤计较我是变本加厉。怪不得总想一个人玩，还不是因为没人玩！还偷偷管别人叫“妙玉”呢——我自己是一“赵姨娘”啊。而且，我是金牛座AB型——就是知错不改、一错再错型的。
入住“SMILEY”的时候，我们要两个房间。我极力要每间便宜两美金，“宝琴”说了半天人家不让步。“宝琴”好心说，我们的房价不砍了，让他们给你便宜一美金好吗？两间房挨着也安全。我说那哪儿行，如果不便宜我就不住这儿了。“宝琴”和“妙玉”马上不高兴了，她们说随你吧注意安全我们上去了。
中午那么毒的太阳我才懒得出去呢，这不是我的砍价三十六计嘛！“SMILEY”的客人很多，我在前台发了一会儿呆好房间就没有了，我灰溜溜的要了一个尾房，扛着包搬了进去——四块美金，没有热水，没有空调。
下午出去买票的时候，她俩就不爱搭理我了，坐在后面悄悄地说四川话，和司机说英国话，我没人说话，一个人坐在车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真是熬淘。
我们合租的是个TOTO，就是个大三蹦子，三人分摊每人四块美金一天，如果我自己租的话，要十块美金一天。
这是吴哥的第一天，独坐在巴肯山上看落日，四望丛林莽莽苍苍，漫漫无际。傍晚多云，落日没有如期而至。天黑了，下了一场急雨，我们就打着手电下山了。
叁、发孤独的呆
早上五点钟出发去小吴哥看日出。四点钟我就睡不着了，因为狗叫的凶。我的窗下是个狗窝，住着七八条狗，晚上有个风吹草动大狗小狗叫成一片。
从《五月盛放》里看到，元代的中国使者周达观来过吴哥，19世纪的法国探险家穆特因为周达观的描述在丛林寻找这座废弃的梦幻之城，穆特在丛林瘴气里毫无准备的看到五支金莲花没有激动得喷血而死真是一个奇迹。
月亮挂在西天上迟迟不肯退去，东方的启明星达到最亮。本来以为我们算是早起的虫儿，到城门时各国游客已经赶成了大集。象出操一样，站在广场上的游客“国际纵队”一律面朝正东，直勾勾地盯着天际，一秒钟一秒钟的等待太阳神阿波罗降临。
吴哥寺是印度教神庙，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罗马众神来串门子，但是神和神都是认识的——都在天上住着嘛。这个建筑物看起来是那么魔幻神秘，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惊奇的——比如正中的高塔忽然分裂，里面升起一个银盘，ET向游客招手微笑……
宽阔坑凹的踊路、残破的护法狮子、没有头的七头蛇，都黑黝黝的把微弱的天光都吸了进去，那种黑可不是金鸡鞋油能作旧的。半空的五座莲花塔仿佛垂着面纱的魔女，和游客一样等待着太阳的光芒，天亮了，她们就能从魔界升入神界？嚯，太阳出来了。
在莲塘前看完日出，我们如愿走散了。我一个人在寺里逛，我看到的无法一一形容给你听，那么壮观的建筑最好自己去踩去摸去看，但是不要在石壁上摸那些仙女赤裸的胸部，多少韩国、日本团的男人在仙女的胸部上抓来抓去，爪过之后一脸满足……
沿着阴凉的石壁一边走一边看，有时走在白天有时走在黑夜，垂珠状的窗棂隔出人神两界，那些80度的台阶也不是给人爬的，回头看一眼胆小的人马上晕菜，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只要闭着眼不回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没有回头路。
本想先整个走一圈再一点一点细看，可逛了一圈之后我就找了个台阶坐着了，石壁上800米的浮雕看了真晕，《楞枷之战》《黑天举山》《搅拌乳海》《猴王波林》……我还是歇歇吧，我的眼睛和脑子都累坏了。
在台阶上、走廊里歇着的人还真不少——看书的睡觉的，或者把腿垂在石壁外望着远处的森林发呆，脑子象被抽空了一样。是什么抽空了吴哥，也让游客的目光变得空洞？是时间。那些黑黝黝、墨沉沉的石头告诉你：一千年，一万年，不过如此。
下午，我们进了吴哥通王城。城里的巴方寺正在大修，看不出所以然。癞王台和斗象台是连成一体的三百多米长的石刻台阶，国王在这儿检阅高棉兵、看大象斗殴争王。可以想象古早前这里的兵器声和大象的巨吼，象尸委地象牙折断象血成河。也许，也许，《魔戒3》里的精灵王子苦斗的大象兵就是魔王梭伦从这里雇佣的，有台阶上的石刻作证……历史需要联想，横着想，竖着想。
横着想，竖着想，你都想不透巴戎寺里的四面佛在笑什么。巴戎寺是一座寺庙，跟我们中国常见的寺庙一点儿边都不沾，就是著名的“吴哥的微笑”。这是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四十多米高的神山，五十四个宝塔，每个塔顶都是四面佛像微笑着，有的看着你笑，有的闭着眼笑，有个似笑非笑，黑色的长着青苔的巨脸在天色将暮的时候冲着你笑，那种感觉让人心里发毛，赶紧转过头去——哇！还有更多的脸在笑，背着光，那个笑不是人在笑是神在笑。心理素质差的，如我，马上低头看点别的。不甘心，抬头再看，七拼八凑的黑脸还在笑！
天黑时，游客走光了，我们三个人集合起来往城里赶。因为心里都结着疙瘩，一整天也没说几句话，“妙玉”老板着脸，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有时很敏感，我也很理解她们俩，本来好好的旅途却和一个陌生、固执的抠门大仙混在一起？那我呢，中午看完小吴哥，我特意早点出来等她们，谁知等了一个多小时。坐在护城河边看着美妙的莲花塔发孤独的呆，我想，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呦？等啊等的，一个人出游的好心情全破坏了。
不过，我还是打定主意该省的一定要省，每省下一个美金就可以在旧市场买两条半水布Kalama，那个布多么漂亮啊……
肆、“柔和七星”
这一天我是早上三点醒的，昨天说四点出发去国王浴池看日出。我在门厅里等到四点一刻也没看到人影。天墨黑墨黑的，连从不迟到的司机阿乐也不见。四点二十的时候，我跑到门厅外去看她们的鞋，鞋还在，说明她们没有抛下我自己走，我才安心躺在门厅的沙发上看屋顶上的大大小小的壁虎。肯定是我的烂英文让我起早了。
坐TOTO这几天我一直坐车头的铁板，“宝琴”要和我换，我坚决不换。一是和“冷面妙玉”没话说，二是前面的位子视野宽阔，尽享天光和林风，我不换。
我把头发和脸用水布包起来，穿上冲锋衣，盘着腿坐舒服了。路上没有车，TOTO开的飞快，那个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就值得写两千字。路两边是密林，真是星垂旷野，月色如流。夜空里那熟悉的“柔和七星”比如熠熠美钻，启明星闪闪烁烁——天天看到启明星是什么感觉？如果不是在吴哥我简直要忘掉他的存在了，看着“柔和七星”，我有一点点想家了……
坐在水池边等日出的时候，我们被当地的小孩儿殷勤问候：“古得猫宁，布瑞克佛思特？抛士卡？艾乐披？”——直到买了咖啡和茶。喝着热茶看太阳从国王浴池升起来，忽然觉得中国的皇帝真不腐败，唐明皇的华清池只能算浴盆还被逼宫，高棉伟大的遮耶拔摩七世的浴池有两个足球场大——不愧黄金之国的王者啊。
转到浴池对面的斑黛柯蒂寺。晨光熹微，寺里没有游人，好象是为我一个人开放的。顺着清晨的“金线”，穿过石廊转过石壁小心地踏过乱石，这里的石刻保护不象小吴哥那么好，石色也不那么青黑阴沉。石头上涂着砖红，染着苔绿——苔绿不是苍绿，是清淡的粉绿。墙壁上的仙女因此朱颜绿鬓，清秀妙缦。没有人声，只有咕咕鸟叫、树叶唰唰，按快门的声音都让人觉得吵。
这一天我们参观了斑黛柯蒂寺，塔布隆寺和圣剑寺，一天我都觉得很愉快。“冷脸妙玉”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午饭时要了我的数码相机去看，手指甲在屏幕上指指戳戳我都没说话。
塔布隆寺因为《古墓丽影》名气最大，也最破。巨大的筑石在墙倒屋塌之后就堆在院子里，根本没有修复的可能，地上的乱石堆成小山，墙壁倾斜，沉重的石梁岌岌可危。寺庙老迈年高还不算，那些粗壮无比的无花果树象着了魔一样长在墙里，水桶般的巨爪要把石壁院墙长廊拔起，抛上天石头落下来化成齑粉才罢休。树对墙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要拼了命的缠绕、控制、毁灭，铁了心置寺庙于万劫不复之地。我的妈啊，不会有什么神话故事是关于无花果树和庙神恋爱，庙神负心树精报仇的吧？这么深的恨意一定是因为爱！
旅游书上形容：“树和塔是两名互相抓着对方的摔跤手，只是这场比赛不是用分钟而是以世纪来计时的”作为观众，不用等一个世纪，看一眼你就明白，树精赢了庙神——裁判吹哨吧！
倒霉的是那些石壁上的仙女，默默与石头共存亡。仙女就是仙女，不忧不惧，脸上笑着，侧耳听着，寺外有几个盲人在奏乐讨钱——那乐声与八百年前的并无不同。仙女们轻轻地摇着脚环，听到游客的声音慌忙拉着裙子站好了……
在寺里慢慢溜达着，给仙女们拍照留念——再见不知何时。我小心奕奕生怕踩错了哪块石头造成连锁坍塌，石墙石梁象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把我压在底下从石头缝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竖起一根手指头——“上网发一个帖子，说我挂了……”
晚上回到“SMILEY”，洗个冷水澡就到庭院酒吧里看书作笔记，叫一杯热水把我自带的绿茶包扔进去，热带之夜干爽的风啊，吹得人想犯错误啊！“妙玉”和“宝琴”也下来了，我心里一凉——她们提醒我在人际关系上犯的错误，我赶紧谄媚的笑着，问她们喝什么我请客。
奇了大怪了！她俩对我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主动和我说笑，这两天的大冷脸似乎从冰箱里拿出来直接放烤箱里了，我仍然不动声色——我可不能骨头轻，我先绷一会儿。
这时候下起了大雨，酒吧的伙计忙着下竹帘子，风雨忽至把头顶上的灯吹的乱晃。我实在绷不住了，插着话七扯八扯的狂聊。嘿嘿，喜欢的东西全差不多嘛，相见基本恨晚了。
可是，我这“刘姥姥”怎么忽然之间混成“薛姨妈”了？且听下回分解。
伍、草席和树洞
今天是30日，我们的计划是到吴哥“艺术之钻”女王宫去。经过深夜恳谈，我可以好好地用用“我们”这个词了。
出来旅行，一看景二看人，人和景都是值得记下反复回味的，也许会成为一生的宝贝。
那个“冷面妙玉”，也许会成为一生的朋友。我从她身上我学到好多东西，她只对看不惯的东西冷脸——刀子嘴豆腐心来着。这女孩子为摄影发烧，走到哪里拍到哪里，三脚架摄影包都自己背着。随身带的书不是商业厚黑学是一本宋史。本来我以为她是个外企的芝麻官，谁知人家手里掌管着几个省百十号人的生杀大权，年薪是好多个零的那种。说实话，我要是挣那么多钱我肯定不爱出来玩一定猫在家里数钱为乐。吃东西的时候，她也没那么多事，苍蝇落了一桌子，我蝎蝎蛰蛰地叫唤，她连眉毛都不皱一下。瞧人家这风度！
那个“宝琴”，是我见过最好学的游客了。她的数码相机不好用，参观寺庙的时候，她竟然用笔在小本子上勾勾画画，把湿婆的舞姿描绘下来。印度教众神人物关系复杂名字绕口，她都记得。我和“妙玉”有问题都问她，她答不出的就记下来回去查书。她玩过的地方多，每个地方都用笔记下地方风物，经常串讲。人家是真爱学问，不是回去考试拿文凭的。“宝琴”心肠好，从残疾人手里买书也决不还价。
更宝贵的是，这两个美女极少拍纪念照。我最讨厌给别人照相了，有一回和朋友出去玩全程被要求“在这儿照一张，再照一张”我的眼睛总在取景器前看焦距人都要疯了。
不出门不知道自己毛病多，跟她俩在一起我慢慢的自卑了。那“妙玉”为什么忽然对我热乎起来了呢，是因为她看了我相机里的照片，她说能用数码傻瓜机拍出这么漂亮的照片说明我虽然“个涩”却是个有想法有才华的人；“宝琴”说我温柔恬静，我的脸刷地红了——这“妙玉”一直是用传统单反相机的，她不知道读卡器里的照片效果不算数。而“温柔恬静”，就更瞎掰了。
回来说看景吧。女王宫小小巧巧的，石头是永远流行的粉红色。门楣、石壁、窗户仿佛不是刻出来的是绣出来的，那么繁复的花纹、人物、宗教传说，全部活灵活现，让人百看不厌。这也是供奉大神湿婆的所在——湿婆是男的，这里的仙女和别处仙女正八经的表情完全不同，另有一翻香汤初浴、欲迎还拒的调调儿。博学的“宝琴”提醒我看那些“林迦”，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我坐在巴肯山下的短石柱上时路人指着我讪笑。
下午去了斑提色玛寺。我早就被这些绕嘴的寺名搞糊涂了，“妙玉”也不断的问：“我们刚才去的是哪儿？现在在哪儿？”这么说吧，如果在旅行前没有充分的研究印度教、佛教、扶南、真腊、高棉的历史的话，除了壮观、感动之外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对我这样走马观花、不求甚解的旅行者来说，带好护照带好地图，再带一张柬埔寨草席就好了，随便找个寺庙找个阴凉睡一觉，睡个十年八年一百年，睁眼醒来再看沧海桑田，白驹过隙，天空瞬阴瞬晴……肯定能写一本《时间简史》了。
如果是个美女的话，总不希望睡个长觉，醒了满脸皱纹地写书。只希望自己睡在石板上眯一小会儿，马上有个王子般的帅哥把自己吻醒。我算计了一下，被王子吻醒的可能性不大，倒是会不断地被卖明信片的黑小孩儿推醒：“ONE道乐TEN配丝！”
这是在吴哥景区的最后一天，我们的三日票到期了。这天傍晚回到大吴哥的巴戎寺作回顾告别游，我想给卡门推荐的小仙女阿卜裟罗再拍几张片子。可是找遍了巴戎寺上下几层也没找到，直到天快黑了，我只好怏怏地去斗象台寻找梁朝伟埋藏秘密的树洞。
我对别人的秘密最感兴趣了，更甭说是梁朝伟的。网上说那棵树是斗象台前草坪上几棵树中的一棵。我把它们都摸遍了也没发现任何塞着泥草的树洞。网上的智者说：“网络，让人变得轻信。”就是这样，不要轻信，要看书看碟学文化——现有《花样年华》正版碟为证——那个洞在小吴哥城里的某个石壁上，而那样的洞在小吴哥至少有一万个。
慢慢找，不急。
陆、光脚踏银砖
今天我们去爬荔枝山了，这是高棉人的神山，高棉第一个国王就是在这里灌顶的。为什么叫荔枝山不叫芒果山、榴莲山，因为我们中国老乡、忽必烈的使者周达观为高棉朋友带来了荔枝树的种子，才有了荔枝山。
呵呵，我们中国人！
我们做了爬山的准备，却没有手脚并用的“爬”感，车开到景区的停车场，离山顶不过一两公里，溜达着就上去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导游自动跟着我们带路，他光着脚象个猴子似的在山路上蹦跳。一路上“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还有“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我能想出来的好句子都是老中国的句子，比周达观还老，周的外交官时代已经快“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了。中午时分我们三人也要断肠了，是饿断的，司机兼导游阿乐就带我们换条路去瀑布边野餐了。
这个野餐不提也罢，提了就涉嫌自吹自擂瞎“的瑟”，我吃“的瑟”的亏吃得够不够的了，所以我不会再辛苦描述我们吃的烤鸡、烤鱼、香米饭，还有拌饭的灰色调料，连河边那十块人民币随便躺一天的茅草棚子也不提了。
我来说说光脚吧，这一回都说光脚。
从草棚子到瀑布还有四、五百米的山路，是碎石、乱草、树窠子的羊肠小路，“宝琴”见阿乐甩了拖鞋就把运动鞋扒了，“妙玉”连想都没想就脱了鞋袜跟上！我怎么办？那么破的路多扎脚啊，我只有哆哆唆唆的随大溜儿了——刚正常化的“邦交”。光着脚爬山，爬得是香山那种小路，多危险啊，好在包里有大小号的创可贴和云南白药，真受伤了我就吃个“红丸”，中国人还是靠中国药的。
四、五百米的山路啊，在中国如果不是鞋丢了，我是坚决不光脚的，怕划伤是一方面，还怕脏呢，可是在这儿，不但脚踩泥巴路，从瀑布回来我们还敢光脚上厕所。柬埔寨的厕所都很干净，没有污渍的白磁浅坑……两个厕位共用一个小水池，用水瓢舀水冲干净……也许收两毛钱也许不收钱……偏远的地方也是这样的，更别提景区里的了。这一点我们中国可比不上。
光脚爬山，手脚并用。最后坐在瀑布前的巨石上，能感觉到脚底的血液快速流动，简直象河水一样清流急湍，双脚连个小刺都没扎，慢慢浸在阳光射透的水里，又凉又暖……
在柬埔寨人家都是要脱鞋的，讲究的家庭旅馆进门也是要脱鞋。光脚踩在干净的砖地上，暴晒过的人很容易就凉下来，而且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觉，这就是所有家庭旅馆极力给旅客留下的念想儿吧？
这次旅行最豪华的一次光脚是在金边的皇宫里，参观著名的银殿的时候。那个银殿，铺了四千多块、每块两斤多重的银砖，光是纯银就用了五吨，多么豪华富丽。进殿必须光脚，只是游客走的地方都铺了地毯，也许为了保护银砖上的雕花。我偷偷找了没有地毯的一角，把脚放上去悄悄冰一冰，真舒服。银砖和瓷砖脚感完全不同，没有花钱的不是啊。我心里也很怅然为我去世的奶奶，想我家最富的时候，我奶奶不过有一支细细的银簪子和一对白铜耳环，哪里想得到世界上有一个皇宫是用厚厚的银子铺满地呢？
后来我和“宝琴”说，干脆我们光着脚游遍皇宫吧，省得鞋子穿穿脱脱的。“宝琴”马上说好，不过我们在皇宫里走了十几米就受不了了——全是石屑路，脚疼的要哭。
如果问我在吴哥有什么遗憾？那一定是没有在晨光里光着脚走遍小吴哥城。荫凉干净的石板路、石头台阶，用有温度的脚一步一步的踩上去，我会把ANGKOR吴哥记得更牢，永远不忘。
柒、“三克油”英语
暹粒回金边有三百多公里呢，车票才三块美金，路况好、车舒服，我们为此大乐。
回到金边的第二天，“妙玉”和“宝琴”的假期结束了，她们拍拍我的肩，让我带好字典，还说：“别心疼钱，遇到问题就打手机，我们可以给你当电话英语翻译，你那个英文太可怕！”“NO抛不扔！”我笑着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因为天天吃木瓜嘛！
她们也真放心，鸟一样飞回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金边开始细细的体味孤独——终于能孤独了，孤独多么来之不易。
甘蔗没有两头甜，我现在如愿孤独了，首先吃得不如以前丰富了。以前，沙拉、甜品、主菜一起分享，现在我点AMOK鱼，自己都吃不完，哪儿还能点别的？而且菜单我也不认识，点什么都点配RICE的套餐，我的英文真是够poor。小孩儿问我要不要MILK我都发愣。那天在吴哥，野餐的柬埔寨人吃着鸡腿问了我一句什么，我说“三克油”来着，“妙玉”生气地说：“人家问你是不是韩国人，你干吗谢人家？！”我只好回去解释：“我是中国人，我不喜欢吃鸡，三克油！”不是吹的，如果这些话写下来我是一定认识的，学了十多年英文，我会看不会听，也不会说。这不赖我，赖教育部。
傍晚，我Lonely洗澡Lonely洗衣服，刚洗完就Lonely停电了。我抱了几本书去天台上看，天台上的藤椅上坐着一个外国老头儿正在Lonely弹琴，他怀里抱的非琴非瑟，象吉他和热瓦普生的孩子似的一种乐器，我不认得，就是觉得好听——轻盈流畅简单。简单的曲调弹得不好就近似“狗挠门”，弹得好就是百爪挠心，尤其在黄昏的时候。让他一直弹下去吧，别去吃晚饭……抬头看半天的云慢慢变成绯红色，我光着脚免费为他打着拍子，这时候就算看本《悲惨世界》我也能笑出声来。
坐在天台上还能看到楼下小路上的川流不息的摩托车，看我湿着头发抱着书，这回司机们不再向我竖起一个手指“ONE道乐！”了。站在金边街头，只要拿地图的旅客稍一停步，就象肉骨头扔在草原上一样，马上有三、五辆黑脸豹子似的摩托车手冲过来。这些金边的“窗口形象”都很厚道也很有职业道德，并不互相抢生意，客人问谁就是谁，遇到不认路的还帮着指道……而且，英文都不错，他们不会写，会说。
轰隆轰隆的摩托车、三蹦子，让我想起我们三个昨晚吃完饭租车回“盖丝耗丝”。，“宝琴”因为吃得太饱不停的打嗝；夜风习习，我们猜拳看谁先洗澡，我输了。瞧，我已经开始想念她俩了。人就是这样，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洋老头儿不弹琴了，弹不下去了。因为停电楼下正在启动柴油发电机，听那动静不象启动一台发电机倒象启动一个发电厂。
老头儿开口和我聊天，他的英文不错，我很想跟他学学，但是在我一再“趴凳密”的情况下，他很快就被“趴凳”烦了，抱了琴下去了。
天台上，我一个人Lonely着。想着明天去越南西贡的行程，出境入境要填表盖章要问话，SOS！我打定主意，如果有不明白的字，我就拿出查字典在烈日下慢慢查，不管后面排着多长的队。
捌、小壁虎之吻
最后一篇了，实在烦就别看了。我也懒得说了。
我在西贡过得很好，填入境表的时候遇到新加坡人帮我填，还遇到白袍子印尼人帮我看行李，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在西贡英文不成问题，字典也不用，我用一个小计算器说话，人家也用计算器和我说话。就算我英文好，我也说不清楚那么多零，一美金换一万五千盾的时候，大部分交易都是八千一万的，说错了一个零都是让人捶胸顿足的损失。
我假魔三道的去了红教堂和百年邮局，半小时看了博物馆，就一头扎进农贸市场买东西去了。那么多好看的东西、好看而不实用的东西满坑满谷让人目眩神迷。盒子箱子筷子垫子席子盘子，还有漆碗木碗竹碗，我没有买碗——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还买碗干吗？我买了二十双筷子和三种筷子架。“妙玉”知道了马上短信数落我：“你省省吧你就是数八爪鱼的也用不了这么多筷子！”我听出这里面的情绪了——她坐在上海阴冷的办公室里对西贡艳阳下的我一定嫉妒得抓狂了。我倒是羡慕她看谁不顺眼了就能叫进办公室里训一顿。
我去了西贡，却没有去《情人》的堤岸，电影好看不见得一一进入场景。回到金边我自己安排了一个场景——破财住在著名的BALICAFE顶楼，三十七页“柬埔寨攻略”之压轴儿“河景大房”。二十平米的卧室，四十平米的阳台，离皇宫不到300米。站在阳台上俯瞰洞里萨河拥吻湄公河，他们相会在我脚下，甜蜜地挽手而行，奔流不息。
象河水一样欢腾乐观、不识闲儿的还有金边人，早上五点天还没亮他们就站在河边跳韵律操了。睡梦中也听得真切，乐声之单调之欢快我是闻所未闻，好在早起习惯了。回到北京，我会想念暹粒的狗嚎，西贡的摩托吼，还有这里的“咔咔啦…咔咔啦…啦咔咔…”
独自在楼下的塞慕餐厅吃完饭，慢慢写游记、算帐，想想我已经四天没说“给吾米慢牛”和“拆克碧藕”之外的话了，寂寞吗？
有点儿，不严重。
一个人也不会太寂寞。比如在吃饭的时候，小桌子上不但有我还有蚂蚁，它们吃它们的，我吃我的。卖书的、卖报的、卖花的、擦鞋的、称体重的、化缘的，都来和你打招呼，围着桌子不走，笑嘻嘻地倒不讨厌。一个卖卡片的黑小孩儿喜欢上我的记事本，回来找了我三趟，我实在舍不得送给他，就拿薄荷糖给他吃，我自己也吃一粒。
这一路我净发糖了，比我出嫁那个月发的还多。漂亮小孩儿拍了照片发，不漂亮的看着心疼也发。那天在女王宫外看见一个洋帅哥坐在院墙外发呆，怪可怜的，我举着旺仔QQ糖用流利的英文说：“DO YOU 旺特？”他微笑：“外闹特？”这一笑，让池塘里的莲花瞬间盛放在玻璃样的晨光里……
多单纯的洋Fellow！我男朋友曾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千万不要接受任何人的食物，如果吃了会马上死或者变成白痴被人拉到家里做奴隶并被转卖N次。”这帅哥接了我的糖，我想我就是有一粒毒糖也不忍心毒死他的，如果能在糖里下蛊，我要让他吃了之后在莲塘前跳一段艳舞，然后招呼“妙玉”和“宝琴”来看。
扯远了，回来。
盯上我记事本的小孩儿又回来了，竟然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说ILOVEYOU然后一溜烟儿跑了——吓得我！就象被小壁虎亲了一下似的，赶紧擦脸。我用中文说：“小孩儿——吃个糖至于吗？”
放下笔头算的帐，我想，我和那个脏小孩儿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幸运地吃了“一粒糖”而已。而我更小心地含了十天，至今还在回味。这点甜头儿，压过生活中所有的迷茫苦涩，让我眯着眼睛笑起来。
此时，干爽无比的热带季风吹过洞里萨河，吹过街道上停着的三蹦子，吹进塞慕餐厅，吹过椅子上搭的水布，吹过头顶上的花盆……空气中有我自己才闻得到的温醇甜蜜……CAMBODIA柬埔寨，NICE！
絮叨完了，有没有糖，给一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