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醉咖啡,醉酽茶。
醉书,醉画,醉音乐。
醉小桥,醉吊脚楼,醉人情。
醉阳光,醉山水,醉风月。
最自由,最激情,最快乐!
此刻我处在一种醺醺然的状态。我是如此快乐,不安分的、肆无忌惮的,亦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调调。每走一步路我都很轻快,每走一步路我都是小心翼翼的,——怕,怕自己不小心就掉进了这醉人的沱江水里去了。其实我已经掉进去了,我的心掉进去了。这水的诱人不是因为它的清澈,而是因为它的绿意朦朦。它是带有生命力的,它是如此贪婪,把蓝天白云映进去,把光线映进去,把小桥映进去,把吊脚楼映进去,映进你我的衣衫,映进更多的绿意。
风把这水吹出涟漪,也把映进水里的那些东西吹散、吹乱、吹动。仿佛岸上居住的是它们的形体,它们的灵魂却居住在水中央。
除了沈从文给我的碎碎印象,手里的一张地图,我没有任何刻意的准备。带有因无知而强烈的新鲜感,我走进凤凰。
我急着寻找,我不忙着寻找。我漫不经心,可是我想入非非。我假想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住在这里,她告诉过我这里种种的好处,是她叫我过来玩的。可是我到了,她却因为临时有事出了远门。她给我简单的叮嘱,让我帮她照顾房间,其他的悉听尊便,自由安排。
我说好的,我住进她的房间,——我住的这张房间倒真像是朋友房间一样亲切。
因为是朋友的房间,所以很随便,也很有安全感。更何况这里是那么特别,四面的墙和天花用木头包起来,简单地上了一层漆。天花上有一个长条的天窗,恰当好处地透进阳光来,兴许晚上也会透进月光来。
我若仔细地听,可以听到水声。只是那水声细微,倒像是一个梦境。
2
一切都让我好愉快,但也不是特别惊奇。因为我不是用一般旅行者的眼光看待它,而是用一种过闲散日子的小女子的态度去经历它。再美妙的我也不急着把它一口吞下,或者是用力刻进心里。我蜻蜓点水地欣赏,放放心心地让它从自己身边滑过。我知道会在某一个角落再次遇到它。后来果然如此。几次三番、几次三番,我找到一种极自然的熟捻的感觉。
爱上一个地方,可以是几分钟的事,也可以是日久生情的事。爱上一个地方,是先爱上它的热闹,再品位它的寂静;或则是先爱上它的寂静,再分享它的热闹?
我什么也不排斥,什么也不迎合,只是寻着水边的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走,用找自己的态度寻找它,观察它,欣赏它。
早上起来颤颤兢兢地穿过沱江上的木桥,过北门,慢慢地在古色古香的老街上走,再出阜城门,去古城附近的菜市场。到一个地方,必去逛它的菜市,这是我古怪的习惯。因为必可以看到一些极家常、新鲜、有趣、真实的事物。所以出来的时候我虽然两手空空,心里却是满满的。
在街上连着两次被不同的老婆婆拦住,问我的头发卖不卖。我问价格。她们说五十,并且给了个好商量的神色。头发自然是不卖的,心里却美孜孜的来着。
回到古城里里晃,看人,看房子,看糖果铺子,看货真价实的银铺,各色蜡染店,以及其它手工艺店。渴了买一支绿豆冰,一边吮一边逛。饿了在一家小店坐下来,要一碗炒粉,一边等一边和老板娘聊天,顺便叫她多加一点辣椒,——她一听说我是成都人,便嗬嗬地笑,辣子加得极大方。
下午去河边烤太阳。肆无忌惮地看在水中游泳的光屁股小孩。看着水,看着无忧无虑的小孩,便有了醉意。这样的水带有灵气,仿佛里面住有水妖。
我听见卡夫卡的嘶吼:“如果没有水妖,水手们会寂寞的。”
而我也对着河水嘶吼:“水妖呀,水妖,歌唱吧!”
再顺着河边走着,忽然有了灵感,决定去找沈从文墓。并没有用地图,因为很早以前那条路已被我刻在了心里。果然没有错,我顺利来到那块五彩石头面前,发了一会儿呆,略有一点忧虑。呵,想到沈从文呀,他在文字里常常说这样那样的,使他有一点忧虑,比如:“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虑。”
离开的时候还想无论如何,我还会再来一次,给沈老先生送一束花。假想沈老可以看得见我,且略有一点印象,想必下次我去的时候他看见我变成了一个肤色和“翠翠”一样被太阳看透的黑黝黝的女孩,又一样咬着嘴唇,倔倔地望着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吧。
这样调皮地想着,那一点点忧虑便消散了。
去虹桥买了一本沈从文的〈湘行记〉,心里盈盈地欢喜着。
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活,在我是极享受的。也许是挥霍,但绝对不是浪费。
晚上带着一叠明信片和沈从文的书去“素咖啡”,可是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刚好碰上一帮半醉的陌生人。大家都是喜欢玩的,爱热闹的年轻人,所以很容易就搭上话来,其中有一个是凤凰国际青年旅社的老板。我随他们吃酒,玩闹了一个晚上。
3
第二天坐车去黄丝桥古城。一下车就有当地妇女跟着我,这个甩掉又跟上另外一个。总之就是让我给她们十元钱,然后她们给我当导游,并帮我省去其他的门票。
我今天特别扭,不理她们,坚决不肯给钱,宁愿哪里也不去看。我宁愿留有一点遗憾也不愿意之前美的想象力被破坏掉。倒是后来莫名其妙在门口买了一小女孩的一把略带手工艺的牛角梳。我知道我不需要,也不知道将来会派上用场否。
出了黄丝桥,打算去阿拉看赶集。在城门口又是被一堆三轮车夫围住。
“去哪里?”
“阿拉。”
“去阿拉两元。”
“不是一元吗?”我随口还一个价,其实心里不知道。
“真的是两元,我们没有骗你呀。”
这样为了一元钱和他们津津有味地讨价。现在想起来大家都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还嘴的乐趣吧。
后来有个三轮车夫松了口,他便是唐。其他人也跟着松了口了,甚至说:不要钱了,载你去就是。我还选择了坐唐的车。我对唐的样子有一点点偏爱吧,因为他像极了沈从文笔下的一个水手:“大眼,宽脸,鼻子短,宽阔肩膀下挂着两只大手。”(〈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
一路上和唐说了些闲话,到了阿拉,车堵得厉害,可唐说再送我一段到集市。然后到了集市他又问我要不要他带我。我说好的。他于是把车停在路边,带着我四处随便地看。唐走路的速度很快,兴许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极其平常的,无特别可看的价值吧。
而我的心情很好,兴致也很高。我是那种一逛集市心情就莫名亢奋起来的家伙。即使身边是这样一个不大相干的陌生人。我想若干年以后我会是一个非常棒的家庭主妇吧,呵呵。
唐带我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房子是很朴素的典型苗家风格。唐说,这里从前是一个和黄丝桥一样的古城,可惜在文革时候被完全毁了。他一边走,一边把一些砌在房子中的大石块指给我看,说是从旧城墙上拆下来的。除了这些,我和他也没有更多的话题。
巷子不是很长,再绕两个弯就到了田边。放眼望去,一片绿色,微风抚面,隐约可以听见水声。我们一起发了一会呆。我真愿意就这样长时间地发呆,做一个“且听风吟”的,诗情画意的家伙。
唐把我带到一口水井边,叫我喝水。然后他又觉得水有点脏,自己呐呐地喝了两口,带我离开。最后我们回到集市继续逛。其实唐应该是那种很少逛集市的家伙,因为他对一切物品的价格皆不熟悉。
我买了一些猕猴桃和梨子,都是平日鲜见的新鲜和便宜:五毛钱一斤。
后来混在当地人中间看他们情绪激昂地用超大的色子赌钱。唐在一边把原理解释给我听。
我要请唐吃东西,他坚决不肯,说“不饿”。我只好一个人坐下来要了一碗凉拌米豆腐,又是超级便宜:一元钱一大碗,分量足到我没办法吃完。这里的米粉也是这个价格,比凤凰便宜一倍!
我吃东西的时候唐在别处找朋友玩,算到我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回来,再带我四处逛。其间去了网吧,在QQ上把彼此加成好友。我知道了唐的年龄,吓了一大跳,居然有二十无岁,说话如此天真烂漫的一个家伙!
极朴素,极平淡的逛,我看到的那些热闹却让我不会感觉丝毫厌倦。
最后我买了一斤糯米酒。找不到干净的瓶子,唐立刻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却把里面的水白白倒掉,把瓶子给我。我要给他水钱,他又是一定不肯要。
唐说,你很好。很多来旅游的人看不起我们。你不,你要和我们说话。
我没有说话,我心里想说的是,其实你们才真的、真的很好。
我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流。也许他们并不博学,但他们可以在他们的生活范围内把他们的小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对外来的、有见识的人怀有朴素的好感,甚至敬意。他们的原则很简单,你对他们好,他们就对你很好。对于女生,他们也没有轻视,反而有一种很自然的体恤和照顾。
而我们所谓的见识,遇到这样的生活,却鞭长莫及。所以我不能够允许自己对他们有丝毫轻视。
4
下午一睡觉醒来在旅馆的天台上吹风,听哗哗的水声,看沈从文的书,兼写明信片。之前喝了一些咖啡和糯米酒。然后又去沱江边上发呆。
凤凰,它真是一个非常棒的地方。它用它的温柔,它的风情,它的善解人意,不动声色地靠近我、温暖我,给我激情、给我灵感,再把我灌醉。
天气那么好,好到无所事事的理所当然。我大把大把的时间沉溺其中,开始和它的赌注,开始和它的暧昧的纠缠。我的时间被谋杀,而我快活地放纵自己。
我不去想明天了,不去想我未来的工作。但若这个世界会把一个喜欢旅游的,有梦想的,乐观的家伙溺死的话,这个世界也没多大意思了呀!
5
晚上一个人在沱江边,一个叫“水车坊”的酒吧喝茶。在凶猛而醉人的水声中继续给朋友写明信片。后来酒吧老板,一个凤凰当地人过来和我聊天。我说我爱上这里了,不想走了。
老板说,那你留下来吧。
然后他又说,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来和我合伙。
我说,考虑也没有用啊。我没有钱的。
老板很认真地说,没钱也没关系,找个当地男朋友吧。我可以帮你。
我晕死!
之后和他聊到我在他这里打工的可能性,他说我可以来他处工作,一个月三百,管吃住。
我有余地地拒绝了。
被他刺激出一种极私人的宿命的感觉,我知道自己不会刻意想方设法地留在凤凰。但我决意把它发展成我的情人,且是一辈子的知己情人。
我是如此喜爱它。爱到无法在它面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爱到有一点点恨意,不能够允许它的丝毫瑕疵。爱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想要说它的坏话,可是嘴巴一张开,却感觉到内心温柔泛滥。
6
在凤凰的第三天,天气很热,热到透不过气来。可是阳光和天空又是如此妩媚,大朵朵的白云在湛蓝湛蓝的天空流动。好得让人不忍心说抱怨话。
今天是农历十八,在山江有一个大集。虽然昨天才赶过集,但我还是不舍得不去。挤进一辆当地的中巴,勉强找了个位置坐下。司机说:“马上开车,马上开车!”可是他的这个“马上”却是几十分钟后的事情了,直到整个车厢变成了一个罐头。这个罐头里有人、有蔬菜、甚至还有一只鸡。虽然只有我一个外地人,却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我心里嚷着:“热啊!热啊!”表面却是极平静的神气,不肯让人把我看娇气了。
我身边站了一个皮肤黑黑的,五官却生得美的年轻苗族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我自然而然地站起来,请她坐下。她却表情硬硬地说:“不用坐的,我很快就到了。”我呐呐地坐下。后来车开了好久,我两次站起来央她坐下,她都不肯。而车上也没有其他人给她让座。就我的思维方式看来,有一点点奇怪,这让我有一点点忧虑……
伊人下车的时候,除了她怀抱着的那个孩子,屁股后面还跟了三个都不大的小家伙。
下车了,人潮凶猛,我亦很快被这潮水收容了进去,我被它乱七八糟地推着走。蔬菜、水果、鸡鸭,生活用具和平常的衣服,还有苗族服饰、手工刺花布、凿花、非足银的首饰。
我在这份美丽的热闹前失去了定力,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可是又找到了自己。
最最好看的还是那些穿传统服饰的上了年龄的苗族女人。我为了拍照和她们搭话。在我的镜头面前她们即大方又羞涩,有一种旧式的活泼、可爱,兼具风情。我简直可以想象她们年轻的时候有多么妩媚,撩人!
而她们朴素的服装若穿在现在的年轻女子身上,因眉宇间少了那份风情,便单调了。而那些现在的苗族年轻女子穿着花花的服饰招揽客人,也是好看的,但有一些做作的表演性质。我的心里有一点点忧虑呀!
去山江民族博物馆看,收获一些知识性的东西,非常值得。出来以后一个人在博物馆门口休息,认识了一个凤凰县政府的人。他问了我一些问题,其中一些我想也没想就回答:沈从文。比如,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为什么会不想走了?
是呀,是沈从文的文字吸引我来到这里。我所感受到了一个美好的凤凰。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情已被时间敷上了一层灰。这对我是更深一层次的诱惑,我舍不得不去发掘。
于凤凰,从前自己的心小小的,硬硬的。现在虽然还是那个重量,却大了很多,软了很多,且充满水分。
7
在凤凰的第四天和第五天,连着两天下了两场暴雨,沱江水一下子涨了起来,水的颜色浊浊的。相比晴天,雨里的沱江更似沈从文笔下的那种调调,让人有一点点忧虑的。
我认为若要真正了解沈从文,必需要理解他的“一点点忧虑”。这是件简单同时也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我们现在的家伙习惯了大声嚷嚷:“我好郁闷。”
而沈从文在他的时光里,低下头,伏在一张桌子上,颤颤地用笔述说他对时光、对家乡、对人的多愁善感。写到动情之处,加一句“有一点点忧虑”……
8
认识一个叫KIKI的女孩。她说也许因为期望值太高了,凤凰和她的想象差远了。
而去过那么多地方的自己,凤凰的美好是足够的,却又是远远不够的。它足够吸引住每个如我般理想主义的目光,让我们的脚步慢下来。另一方面,我想我是不能够停下来的。
于沈从文,这里有浓浓的乡愁。于我,我感谢凤凰给我的这些光影。
世界很大,每个人都应该有最理想的去处。如果有人找不到自己的去处,便说明他太糊涂了。可是不知道自己去处的人很多很多。有人将将就就停下来,有人继续寻找。或则还有一种聪明人却也找不到自己的去处。对于他们,这个世界再怎么大都太小了。
我在黄昏中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沈从文的一段文字:
“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本好话上学来。”
——2004年8月6日于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