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镇远对于我来说,是熟悉却又陌生的,甚至充满着神秘感的。
老家在贵州的天柱与湖南的晃县交界的一个小村,但从我们那个小村到晃县比到天柱县城还近。而且,天柱其它地方河流基本上是汇入清水江的,但我们村前的小溪是在晃县并入舞水的,所以祖祖辈辈的村民与晃县的联系似乎更加密切些。
旧时,从晃县的码头溯舞水而上,是可以直达镇远的,晃县的龙溪口就曾是清朝末年及民国初年特忙的码头。修了湘黔铁路,到镇远是更加方便快捷了。
寨上的太公是个做牛生意的,年轻时,他经常赶着五、六头牛,只身上大龙、玉屏、清溪、镇远,或是下晃县、芷江、洪江,一去就是一月半月。 在我那时的印象里,他是寨上最见过世面的人了。我们一帮娃崽都喜欢和他一起放牛,听他讲山外的故事。 他总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有一次,我们就想考考太公,问他见没见过火车。没想到,他依然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在镇远去第一次看火车的往事,羡慕得我们一帮孩子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镇远去。末了,他还神秘地告诉我们:火车本来是要从天柱过的,铁路线都测到了天柱县城。后来因为镇远是个古城,便改从镇远经过了。
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可信。也许,太公是出于他狭隘的家乡观念,说出来糊弄孩子的吧。但镇远是座古城的概念却是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脑海。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父亲送我从晃县乘火车到贵阳,快到镇远火车站时,父亲对我说:“你不是常说要看镇远吗?往右看就是。”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只见宛若玉带的舞阳河绕城而过,两岸高山相夹,沿河民居皆古朴别致, 可惜刚要细看,视线却被一座山挡住了,只好怅然作罢。
后来我读到了许多介绍镇远的文字。在一本叫《贵州风物志》的书上,竟然有这样的说法:50年代初,印度的尼赫鲁总理访问北京时,曾向周恩来总理提及西南名胜青龙洞和祝圣桥。尼赫鲁少年时代随师传经布道,曾到过青龙洞。还有一个资料,现在已经记不起名来了,说湘黔铁路的设计方案报到国务院时,周恩来总理在审定方案时,曾提出湘黔铁路必须经过镇远。
记得看到上述文字时,我的心中便燃起了到镇远的强烈渴望,以一睹古城镇远的风采。那种向往之情,真是莫可明状。
在四年的大学生活中,我无数次乘火车往返于贵阳与晃县之间,好几次,我极想在镇远下车,但却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于是,便只有在火车的飞驰中,向这座古城投去匆匆的一瞥,便匆匆而过……。
2000年深秋,参加由省建设厅组织的一个会议,在镇远县城逗留了三天之久,我终于一了到镇远一游的夙愿。
二
在我看来镇远无疑是贵州境内最具有历史厚重感的城镇。
这种判断当然不仅仅是镇远早在1986年就被国务院定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的缘故,在镇远的三天,无论是夕阳西下,或是旭日东升,无论是漫步于寻常陌巷,还是穿行在青龙洞中,在悠悠的舞阳河畔,在古老的祝圣桥头……置身于这座城市中,一种怀旧的情绪就会悄然而来,令我挥之不去。
我曾在城中乱逛一气,停下来时,我才发现我是从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古老巷道走到了明清时修建的一段湮没于荒草中的古城垣,吟诵着来镇远前才从一篇介绍镇远的文章中看到的明朝万历年间镇远知府张守让的赋古城垣诗:“谁将屏障依云开,削壁当空抱郡还。自是皇图天外壮,长城拥出日边来“。俯视脚下这一湾碧水,顿生幽远沧桑。
而这千百年流淌不息的舞水,是镇远两千多年历史的见证人。
沿长江,溯沅水,楚顷襄王的大将庄乔来了,他在镇远伐木造舟,向着占据今天福泉都匀北部的且兰国和夜郎古国进发,征服了且兰,降服了夜郎古国,但却被秦国断了归路,不得不易服更色到云南作他的滇王去了。
溯沅水,入舞溪,诸葛亮的南征部队来了,蜀将马忠带着他的兵卒,在舞水瓮蓬洞停了下来,凿石开山,疏浚河道,蜀国的兵丁粮秣在舞水之上往来不绝。
离荆楚,弃南越,苗、侗民族的先民来了。在长期的颠沛流离之后,他们在“五溪 地区终于安定下来,伐莽林,驱瘴疠,顽强地繁衍生息。
忽必烈的驻军来了,猎猎旌旗之下,在元王朝的号令下,从全国各地汇集到镇远的商人们,千余家店肆,将这个苗疆边城吆喝得日渐繁华。
朱元璋的大军来了,水西宣慰使奢香夫人派人从在老远的水西赶来,在镇远摆开场面,向他们敬献牛羊、毛毡和贵州西北高原的荞 麦、米粮。
王阳明来了,这位被贬为贵州龙场(今修文)驿丞的大儒,在“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的龙岗山下,成就了《五经臆注》,终于要离开贵州,带着他“知行合一”的哲思,要到江西的庐陵去了。他在镇远买了一叶扁舟,出舞溪,下沅水,入洞庭,衣袂飘飘而去。
林则徐来了,远赴云南主持乡试的他,过清溪、蕉溪而入镇远,但见中河山“两山夹流”,香炉山(岩)“上丰下峭”,不由发出“两山夹溪溪水恶,一径秋烟凿山脚;行人在山影在溪,此身未坠胆已落”的惊叹。
“扫净五溪烟,汉使浮槎撑斗出;辟开重驿路,缅人骑象过桥来“,南去的滇缅官贾,北来的朝廷使官,缅象汉驹,在舞阳河畔奔忙不停。
…… ……
镇远的确是有着悠久历史的。据史载,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就在镇远置无阳县,隶武陵郡。屈指算来,镇远已的确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
通沅(水)达(长)江,使它成为了交通要冲、黔东门户。商贾车贩,迁客骚人,黔首黎民,在这古老的舞溪来来去去,镇远是他们旅程甚至人生的中转驿站。
“欲据滇楚,必占镇远”,封建王朝的王仪帝威在这苗疆边地起起落落。地盘争战,平民起义,清剿匪患,兵戈在这里多次铿然有声。
三
青龙洞古建筑群,无疑是镇远这座古城最耀眼夺目的部分。
从祝圣桥桥头,远望青龙洞古建筑群。但见险峻逼仄的中河山麓,危楼重阁,凌空附崖,层层叠叠。近观则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廊迂径,青瓦红墙,雕梁画栋,别具韵味。
我在镇远时是进出青龙洞几次的,它精巧的建筑构思和高超的建筑工艺自然令人叹为观止,但我的内心更强烈地被青龙洞所体现出来的昔日镇远那种兼容并蓄的精神所震撼。
从祝圣桥过来,迎面可见“中元禅院”几个大字,还有“藏经楼”的金粉字,传达着这里是佛家参禅之地的信息。进得山门,入“大雄宝殿”、观音殿,见虔诚者闭目祈愿,檀香缭绕,你的感觉会愈加强烈。而一位不知何年云游到此的游僧所作的对联“江南宝刹,蓟北丛林,三十年粥饭斋僧,已领略个中妙趣;舞水流青,屏山扬翠,八千里雪泥鸿爪,且欣赏此处风光”,印证了中元禅院昔时的无限风光。
道家在这里也是共生共存的。据传这中元禅院原本就是元末明初名道张三丰的修炼处。在镇远还流传着张三丰为百姓找石修桥的故事:中元洞门口的大石桥修成合龙时,有一块石头硬是合不拢,工匠们四处寻找,始终无法使大桥合龙。张三丰路过见状,顺手捡了一块石头叫工匠们去合,结果分毫不差。据传张三丰还写了篇吹捧镇远的词“二水交流一水东,水流花谢有形踪。夜宿龙潭澄细月,云横峻岭虎骑龙。案前宰相笔,马后状元峰。一匹荷叶滴珠露,甚幽风。五老观太极,二仙传道喜笑容。五百年后,十八学士位三公”,就连风流道长吕洞宾在这里也有一个吕祖殿。
中元洞也曾做过儒家传道授业解惑的书院,考祠是明朝嘉靖二十九年一姓程的镇远知府从中元洞迁来的。为纪念宋代大理学家朱熹,这里的书院也叫“紫阳书院”。朱熹先生在福建淳安县(现武夷山市)居住时,为了纪念他的父亲朱松曾在安徽翕县紫阳山读书,他的厅堂取名为“紫阳书室”。1999年秋天我去武夷山时,去过他学堂的遗址,已经只留下残墙破壁,但仍有许多人去参观。镇远的“紫阳书院”应该是在其后几百年中全国纷纷创建“紫阳书院”的热潮中建立起来的。看来,朱文公真是文道远播,连偏僻苗疆也受其影响如此之深。
财神赵公明在这青龙洞也是有位置的,正乙宫虽是太小,有点“宫”不符实,但一副佚名对联却能让游览者驻足良久。上联是:本无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下联是:不作半点事,朝来拜,夕来拜,教我如何。多少年来,幽默着奔财求利的芸芸众生。
万寿宫是清朝咸同年间旅居镇远的江西商人们修建的,万寿宫在江西省本是纯粹的寺观,是纪念为民治水的神仙许真君的,就是《西游记》里向玉皇大帝启奏让齐天大圣看管蟠桃园的那位许旌阳真人。但在这里有了江西会馆的性质,戏楼是依照清宫样式建造的。过牌坊,登戏台,上厢楼,入客堂,徜徉于这组四合院式的建筑中,依然能感受当年这些远道而来的异乡人的火热的生活状态,耳际犹闻昔时鼓乐弦歌。而清人黄耀宗所作的“不典不经,格外文章圈外句;半真半假,水中明月镜中天”的戏台对联,在默默阐释着他们对虚构世界与现实生活的思考。
…………
佛、道、儒三教合流。佛家的颂经地,道家的修炼场,儒家的讲学堂,商家的嬉娱台。从中元洞进入,由万寿宫离开,我已深深地为青龙洞所渗透出来的镇远这个昔日边陲小城“有容乃大”的气魄所折服。在随后参观的“和平村”,也就不奇怪于在这个当年的日本战俘收容所里发生的“化干戈为玉帛”的感人故事了。
四
镇远的古迹甚多,至今仍保存的古建筑、古城垣、古墓葬、古关隘、古驿道、古巷道、古泉井、古码头、古民居多达两百多外,其中属于国家、省、县文物保护单位的就有近百处。镇远有风光秀美的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舞阳河,境内还有古朴浓郁的苗、侗民族风情。象镇远这样集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为一体的地方,是很少见的,镇远的旅游事业应该是大有希望的。
但镇远作为全国历史文化名城,较之山西平遥古城,云南的丽江古城,镇远的默默无闻,又令我们实在是应该惭愧的。
由于曾从事风景区工作,便很关心一些关于贵州旅游的论述。总会听到太多“贵州自然风光秀美可人文景观匿乏”的叹惜。以前我也极赞同这样的论点的。
在这篇关于镇远的文章即将搁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可笑而且悲哀,居然会认同“我们的祖上为啥没那样阔过”这样的哀叹。
镇远,我祈盼你再现昔日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