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是香格里拉的延续。
从德钦到盐井,一直想不起已经入了高寒西藏。
总是固执地认为,还在春天的香格里拉游走。
不必陈述太多的理由,单是想一个问题就够了:
藏区最有名的两个天主教堂,一个在茨中,另一个就在盐井。
不是世外桃园,不会被精明的教会选了做藏区天主教的传播中心。早在一个半世纪前。
澜沧江边,川滇藏之交点,茶马古道之要隘,兵家争夺之宝地。
盐井产盐。
盐井的盐有两种:红盐,白盐。
盐井的村子有两个:上盐井,下盐井。
盐井的民族有两种:藏族,纳西族。
盐井的信仰有两种:佛教,天主教。
盐井的风有两种:飞沙走石,杨柳杏花。
这每两两的组合就是一段历史,一课地理。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一点也不妨碍你爱上盐井。
(一) 行人
(1)路克·度戈壁
六月初,非典还未结束。
德钦小镇的游人寥寥。一个鬼佬捧着地图,蹲在阳光下,问路。
他要入藏,采访盐井。
他只是一个游历的学生。但是来到中国几次,到每个地方拍一些照片,配一些文字说明,卖给他们的各种报刊。
没有入藏许可,没有语言,没有钱。没有人可以帮他。
但就如我们感慨遥远的西藏。他坚信,他的高鼻子在中国,就会有好的运气。没错。
让他碰到我。
我带他去找了夏巴。
因为非典,夏巴也得一份闲。于是三人同行。
他的名字音译过来,正巧就是路克·度戈壁。为了这个名字,我很想向他征收版权费。
夏巴算中方旅行社经理,路克算外方旅行社经理,我算助理兼翻译。
为了配合他的照片,一得闲,他就掏出小本问着,记着。那个小本子,只有四分之一的巴掌大小。
都是些很基本的问题,我再加上自己的问题,一起抛给夏巴。
夏巴搜寻着所有有关盐井的记忆,含糊着。我再加上我的浪漫主义印象,含糊给路克。路克很认真地记了一小本。
其间,牵涉到历史上的时间。回答完路克后,夏巴说:
“求你,再加多上点时间吧。”
“加多少?”
“300年吧。”
忍不住大笑。
历史,就这样在我们三人的对话里颠来倒去,任意地伸缩。
有什么关系呢?所有这些问题,半年后的今天,我基本上都忘了。只记得上面这么一段滑稽。
五个月后,我在尼泊尔的旅馆里,旁边的一个纯厚的伦敦腔叫着我的名字。我抬头,茫然。他说“不记得了?盐井!”
天哪!
“Sunny Times下个星期就要发表了,整整五个版面。”“他们喜欢得不得了。”
这回轮到我兴奋了。“那你欠我一顿大餐哦。”
能想到吗?我们的房间竟是门挨门。
能想到吗?到底,他也没请我吃一顿饭。
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大方地伸手:先交钱来。我不给你白干!
(2)夏巴次里
他们的小客栈和旅行社在驴子中间很有名。
他们三兄弟在小镇很有名。
老大沉稳,老二俏皮,老三就是夏巴。
老二出生时没来得及给活佛起名,于是生日便是他的名字“柒肆”。那一天,在饭店碰到一个活佛,求了一个名字回来,兴奋得不行。二十多岁了,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了!
“你怎么和老大老三不象?”
“因为他们是我爸爸的儿子,我是我妈妈的儿子。”
“我给你讲个笑话。”
我们才认识五分钟,他就滔滔不绝地开讲。
“我要去跳舞了,明天再聊!”
他滔滔不绝了五分钟,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他的工作就是带着驴子,中国的,外国的,在香格里拉里转。
“北京导游一张嘴,黄山导游一双腿。”
那里的导游,既要有一张嘴,也要有一双腿。既要有本民族的血统也要有外民族的语言和文化。在我看来,很不简单。
老大曾经在瑞士留学,现在又已经到美国攻读学位去了。
老三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一家旅行社。
他们的爸爸是老师,非常懂得教育的力量。所以三兄弟都是教育的成果。知识就是力量!
带路克去找夏巴,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面对路克,他完全是谈生意的架势。
成交。
到了盐井,他突然说:
“你跟我第一次想的不一样。”
“原来对你印象不怎么好。现在才发现,很可爱。”
“谢谢你纠正了你的观点。”我笑。
他们看到的驴子太多了。什么类型的都有。
他的初恋,就是盐井的Anny。
“当时迷上了她。可是,她一心一意地要去做修女。”
下午,他独自缅怀他的初恋去了。
晚上,回来,抱了一大瓶葡萄酒。就是那种最大的可乐瓶。那是80岁的修女奶奶亲手做的。没有1885年的神父,没有奶奶,没有Anny,没有夏巴,没有路克,我也就没有了这口福。
路克要睡觉。而且还要关灯,还要安静。
我和夏巴抱了瓶子,去到另一间房间。
非常醇厚的酒。严格地说,是葡萄汁。但是,比酒更厚,比汁更醇。
我们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聊着最简单也最下酒的话题。
“北京的一个女孩,在我们的客栈里住了好久,穿得很单薄,也不出去玩。一问,是偷偷跑出来的,没钱了。我送给她一些衣服,还有一些钱。回去后,她给我寄来一件棉衣,穿起来,象汽油筒。”
“宁波的一个女孩,一个人在路边走着。从拉萨到八一的路上。背着大包。我的车已经开过去了,想想,又倒回来。一问,说是钱包丢了,没钱,只好走。我当然只能让她上了我的车。”
“成都的一个女孩,住在客栈里。那天晚上,我要出门。她就问‘我和你一起去,好吗?’办完事,磨不过她,只有再把车开到飞来寺的观景台看星星。”
“台湾的一个女孩……”
很多的女孩,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的都市,打造出这样的行走。
(二) 曲孜卡
从下盐井到上盐井要走N公里,从上盐井到曲孜卡路口要走N公里,从路口下到村庄要走N公里,从村庄这头走到村庄那头要走N公里。这些N,我没有准确地记忆。但是,在狂风和烈日里行走的艰难和骄傲,是记得的。
曲孜卡的温泉很有名。
但是,没有车。
那天,刚好是周六,孩子们放假了,都要回家。他们来自盐井的各个村庄。平时住校,周末结伴回家。
永远就是那么巧。那一群孩子正要回曲孜卡。
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我。兴奋,好奇,羞怯,羡慕,各种眼神交织在一起。
我们就在蓝天下结了伴,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条傍山的路。狂风一直在吹。我有了孩子们,却是一直在笑。
高山,峡谷,夹着一幅长长的卷轴画。
终于下到江边,走进村庄。
跟着孩子们,穿行在六月的曲孜卡,就会有不尽的惊喜。桃子,李子,草莓,还有那正待八月成熟的核桃。
一个晚上,喝了三家的酥油茶。拥宗家的酥油最香,德青旺姆家的奶味最浓,但是,我想说的是措姆家的。
我和措姆在一起时,她说:
“你刚才到拥宗家去了,拥宗家有钱吧?她的爸爸是修水利的,她的妈妈是医生。”
“德青旺姆家的大房子在山上。刚才我们去的是她们家的小房子,他们在那儿做生意。她的妈妈病了,爸爸带她到德钦去看病。因为有钱才能去,我们就不能。”
“她的爸爸原来是个老师,后来下岗了。就去开拖拉机,赚很多的前。以前做老师,拿的钱也很多。所以有钱去看病。”
“我没有爸爸。从小就没有爸爸。爸爸不要我们了。妈妈生我时,住在山洞里。后来才有了这小房子。一个女人家很不容易。哥哥很坚强。他没有上过学,养我们一家不容易。现在的这个大房子就是他慢慢盖起来的。还没有盖好。”
措姆在一群女孩子中间,是文静而腼腆的。但是独自面对我时,好象知道我想听什么,一点一滴地道来,流利清晰。
突然,我明白了为什么,当拥宗让我住她的家时,措姆就不说话了。
我对措姆说“姐姐今晚就住你家,好吗?”
措姆的妈妈从橱柜里翻出一只新碗,我看见上面厚厚的一层灰。我赶紧掉头,不让自己去看她用什么去擦。
那酥油茶进口,是一股子霉味灰味。曾经自豪,在行走的路上,没有什么吃不下的东西。
但我得承认,喝了几个月酥油茶的我,第一次,喝不下去。我知道,那不是碗的脏味,而是酥油,奶粉,盐巴,茶叶的数量和质量不对。
我赶紧去掰一点饼子,想冲淡这味道。那饼子却碜牙得很,似乎有嚼不尽的沙子。
我只有一口全吞了下去。
再屏住呼吸,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茶。
然后,一碗,又一碗。什么叫盛情难却?
晚上九点,哥哥才回来。妈妈开始做面条。
妈妈给我的那一碗加满了油和肉。
油,是厚厚的一层。肉丁丁,是白花花的一片。
措姆的碗里,是光光的面条。
我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把油和肉分给了大家。心里乱极了。
我希望我能把这油和肉全部吞下,大声地告诉他们“好吃极了,再来一碗。”
第二天,我要早早地离开,为了赶回上盐井天主堂的礼拜日。
阿妈已经起来为我做饼。我说,不要。来不及吃了。
阿妈说:那就带着在路上吃。
那一个回程,没有孩子们的陪伴,有的是迎头呼啸的风,和静静的大山。
每每想停下来坐一坐,吃一点东西,却找不着停歇的地方。要么是狂风大作,要么是阴冷背阳。
终于,有了。
吃着阿妈做的饼,狼吞虎咽。
留一小块,细心地包好,放在包里。
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拉萨。
(三) 浴
在很大很暖的游泳池里奢侈了一把。感觉比标池还大。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
游泳池也是温泉。
然后,还得找地洗澡。
就被带到那个小温泉。
三面半墙,还有半面的缺口——是门。
泉水汩汩地从一个角落里注入池子,再从另一个角落流出。水不深,只到膝盖,很清。下面是一些细碎的砂石,踩上去有些硌脚。
把衣服脱了放在门口,这不就表示“此间有人”了?
要想舒服,就必须仰面躺下,全身地浸到水里,全身心地浸到水里。
上面是蓝天白云,前面是澜沧江和细细的风。
没有局促,害羞和欲望,只想彻底地融入水中,看天,看云,看风。
展开,展开,
象云一样舒展,
象风一样荡漾。
展开,展开……
有人经过,探头。
大笑“不能”。却并没有害怕收缩的念头。
风中传来一声爽朗的笑,远远地散去了。
洗过很多温泉,但这一个最是棒。因为必须全身舒展,把自己交给自然。身体的美丽,不需自己去用力支撑。身体的美丽,尽显在天地山神的眼里。
洗完,经过另一面墙。
里面就传出一声“洗完了?”
转身去望,就看见一伙男子,或蹲或坐,还有一人,全身趴在水中。
那一瞬间,只够我看到这么多。但却是一个极为丰富的画面,存在记忆里。
在泉的热气腾腾里,有动作的流畅,有肌肉的质感,有色彩的柔和饱满。
大笑“洗完啦!”走过。
很想再回头,去看几眼,聊几句。
头脑里单纯地就如幼儿园里的玩伴,看到一群小伙伴围在一起,就想去凑个热闹“你们在玩什么?”
作者:westo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