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正波
那是我心中的一座圣地，当我穿越沼泽喘着粗气来到它静谧神圣的身躯面前，我的思维凝滞，我的血脉也似禁锢，我觉得人生若想有意义，也许就是把自己化做它山顶的一块黑石，化做它山间的一汪清水，化做风长年与之抚慰，化做雪永生照耀它的尊严。
2001年5月5日，青海果乐山脚下，我和同伴站在沼泽尽头，神山边缘，圣湖之滨，觉得荣耀与遗憾都是那么强烈。我荣耀是因为这片原始的山水，我曾经来朝拜过，或许我将受到无上荣光的永远照顾；我遗憾是因为我摆不脱尘世的束累，我不能尽情投入它的怀抱。我只看到它的面纱，然后匆匆离去，何日可再来，苍天无语。
一 果乐山概况
关于果乐山，还有一个名字，叫年宝玉则。这后一个名字，近来已开始慢慢为人所知道。当时提议去那儿朝圣（修饰语，其实是旅游）的人只是见过那儿的一张图片，是雪山下面一个海子，于是就组织了一批人前往。这个人是内江人，叫李莽。我有辛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于是同去。李莽爱旅游，专好去没人去的地方；我的好友李富志与之友情甚笃，我于是也跟着风行雪原。
果乐山是巴颜喀拉山的主峰，但海拔并不高，就5300多米。可是这儿的风景却是一流的。山体狰狞悬绝，与周围平滑的馒头似山峰风格迥异，如横空出世，一座座山峰如斧劈刀削，直刺青天。这样的山峰是冰川的杰作，这一带有数百座之多，真是万马奔腾，群山共舞，浩渺无涯。山上终年白雪皑皑，圣洁神秘。更称奇的还是山中遍布海子，有几百个。当地人告诉我们，什么蓝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等等，应有尽有。这一带非常原始，渺无人迹，沼泽遍布，荒凉，壮观，静谧，还有，隔绝！这就是我们喜欢的地方，一个宣泄理想，宣泄唯美主义的地方。
果乐山在青海久治县和四川阿坝县交界的地方，方圆几百公里。在四川方面，当地人也已经意识到它的价值。但是，他们取了个很难听的名字，叫石头山。没了那浩渺神奇的气势，感觉像是东部一小丘。而开发，好像还没考虑，从四川过去，没路，得骑马，没去过，也不知道怎么走。从青海进去，离开公路后要穿越沼泽，冰河，才能到达第一个海子。从公路到第一个海子，徒步时间也就两三个小时。
二 眼神
5月1日，我们从成都出发。他们居然组织了两车人出来，共70个左右，也不嫌队伍庞大，也可见人们对于大自然的感情。一路游玩下去，第一天晚上才到马尔康。这路上当然名胜不少，桃坪羌寨，米亚罗红叶区都算是名气大，在全国可排出个别第一而当之无愧的。但是最让我喜欢的还是鹧鸪山垭口与雪山共舞的激情。五月的鹧鸪山顶，雪山绵延没有尽头，上连查真梁子（在红原，长江黄河分水岭），下达四姑娘山。一般到鹧鸪山是在下午四点左右，时间正好，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相映，白雪铮铮发亮，很容易激发人的豪情。有人说这儿可以看到四姑娘山，但是因为远处云烟缭绕，遮断群峰，也就不知道是不是玄谈。
这一路都很好走，只有山顶有少许碎石路，其余尽是水泥路，感觉不错。但是山高谷深，路旁便是几百米深的悬崖，而一边又是倚天绝壁，实在还是有点让人心虚。现在山脚下的隧道正在加紧施工，以后就不用上山顶兜风了，可是对于旅游者来说，也许这是个损失，不登临高处，怎么见得到真正的风光。
第二天是从马儿康出发到壤塘县，一路都在大渡河上游峡谷穿行。这一路比较郁闷，虽说江浪滔滔，满目清秀，但是一整天面对同样的东西难免有点腻了。不过我感觉这儿的秋天将是绝对美丽的，可以赛过米亚罗吧。现在是五月，而山中满目苍翠，丛林茂密，且已经有好些不同的色彩，有的淡红淡黄甚而呈带状缠于山腰，不知道到了秋天，它们要怎样的风骚。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到了一个喇嘛庙，看来规模还不小。它的转经筒要走完，很需要时间，嘛尼墙也绵延很长。这儿很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不过我对于人文的东西远不如自然的有兴趣，所以也找不出什么形容词来说这儿的好。
这儿生活着不少藏民，很淳朴。我们到的时候，他们都上来看我们，专注而纯真，尤其是小孩子的眼睛，真的可以看见他的心灵。有很多好奇，有很多被羞涩掩盖的兴奋，还有些许期待。他们穿得很脏，脸也很脏。看着他们，我感受到的不只是淳朴和未被侵蚀的人性，他们给我最深印象的，是最不易捕捉的那种期待。我不希望旅游者再那么津津乐道他们那自然天成的人性，我希望大家多关注那微妙的眼神，多悲悯而为之呼唤，他们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道路艰难，大部分是泥路和碎石路，很难走。而且有一段地方正遇上修路，耽误我们很多时间。
到壤塘天已经黑尽，所以也不知道市容如何，只听李莽说，这儿是阿坝最穷的一个县。
三 风雪共舞
3日，一早就出发前往青海斑马县。两边的山坡，树木几乎被砍光，剩下满山坡的树桩，触目惊心。那锯断的创口，被早晨的斜阳晒得白亮，如数不清的镜子，无声地反照天光。后来播种的小树，孱弱稀疏地立在山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恢复昔日的盛容。
我们的车很快就开上了山顶， 做短暂停留后飞驰而下，进入一个开阔的盆地。这里群山环绕，非常封闭，而风光绝美，站在我身边忙着拍照的李富志边拍边赞叹：“真是绝了！”这里是典型的藏家田园风光，完全未被外界污染，原始淳朴到极至。一条小河穿过平原的中部，河水之蓝，赛过长空，浓得不像是真的，沁人。河中出露的碎石小洲，洁白发亮，让你体会到它的惬意。远处河弯，便是藏寨，依山而治，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很具亲和力。农田中，穿着民族服装的老农正弯腰锄作，小孩子和父亲一起拉牛耕田，不急不忙。他们时不时抬头看看我们，向我们笑笑，也没什么诧异和惊奇的眼光，恬淡静谧，和昨天在喇嘛庙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小鸟贴着地面飞过马路，在远处停留，可是动作太快，没办法捕捉这迅捷的光影。这里是我见过的最与世无争、与世无关的地方，典型的不知道外面有秦汉的世外桃源。我的好朋友陈宏文后来冲洗出来的照片，有一张拍的是田间劳作的农民，那感觉，真是太亲切了。
地图上，有个名字叫上壤塘，大概就是这儿了。
再往前去，又进入群山之中，这儿已经是三江源头保护区的核心了。在进入保护区的地方有哨卡，军人值守。他们为我们的车消毒，以免外面的病菌带入山中。李莽跑到大渡河（这儿已经是源头了）边漱口，但我还是觉得这儿的水不够清洁，不是山中最常见的清亮色。出山便已经是青海的地盘了。
又进入草原当中。路边有一规模很大的天葬台，巾幡成群密步，蔚为壮观，迎风高扬，发出咧咧的声音。冰冷的石板躺在一旁，再边上是成堆的各色的衣服。很多好奇者跑去看，回来还绘声绘色地讲石板上被雨水稀释了的血水，讲那儿的浓烈的腥味。居然有人伸只腿在石板上摆造型留影，而且还是女的！我没太多兴趣，先一步到斑马县城。尔后，便有深入了解过的李富志故作高深地说：“我们见了天葬师，哇，那眼睛，血红的，阴冷，很吓人，我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当地人告诉我们，今天上午才进行了天葬。于是很多人便遗憾。关于天葬有很多见闻，这儿也不一一赘述，没有现场感。想了解天葬的人，这儿绝对是个好地方。
晚上，在餐馆和当地的警察叔叔联欢，因为参观天葬，得益于他们的热情帮助。
4日，吃尽苦头。
我们是晚上两点就出发的，连夜赶车，希望早点到目的地。昨天晚上的警察同志就忠告我们，雪非常大，最好还是回头，从四川阿坝过去，安全。但是我们没听，而且半夜就出发。
我晚上忘了加裤子，又坐在车门口，那风，刺骨的冷风从车门的缝隙灌进来，狞笑着肆虐我的肉体。我直打哆嗦，而车上女同志太多，也不好加毛裤。车开了一会儿，得加水。外面一片漆黑，冷风逼人，我完全不敢下车了。几个男子打着电筒下去找水，一会儿就上来，直打哆嗦地说，“全是冰，敲不开！”有的女的内急，冒着冷风下车，跑到车尾，一会儿上来，打着哆嗦说，“太冷了，我对着排气筒的一半屁股真热和，可没对着的，就真冷得难受。”
天亮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巴颜喀拉山深处，这个时候风很大，雪也很大，但是大地尚未完全被遮盖起来。到了一个村庄，我们停了下来，要解手，还要问路。狂风暴摇我们的衣裤和头发，每个人都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解手的怎么也找不到避风地方，最后是在一断破墙后面解决。居然有男同胞大便，而且是好几个人。看着他们几个人哆嗦着嘴唇一字排蹲在墙脚，脸色青紫，雪花在身边翻飞，头发任风撕扯，才知道被憋急了的人有多惨，真后悔没把这阵容用相机照下来。问路的人也空手而回，因为没有人，各家门户紧闭，而且街道房屋残破，感觉好像是战争遗址。
我们的车先行了，一路猛冲，海拔越来越高，风雪越来越大。不多一会儿，山变白了，大地统统白了，路边还有成群的牛羊，身批银妆，一动不动忍受着风雪。面前的公路上，疾风刮起了雪雾，贴着路面从左边呈丝缕状奔向右边，仿佛是要去攻占对面的山头。这雪没有停留的意思，仿佛发疯一般张牙舞爪地挑衅着我们，我们害怕了！后面的车没跟上来，我们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可是没人可以问。我们走到哪了，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很久了，终于发现一辆货车，一问，快到达日县了。我们在风雪中一路莽进，现在才知道浪费了表情。回车，他们在以逸待劳等我们。
晚上，我们到的是阿坝县，我们最终还是听了警察同志的劝告。在山顶看河谷的阿坝县城，风味独特，太阳已西沉，谷地已黑尽，天边却尚有悠然之余霞，远处雪峰静默，雪峰下面是繁星一样的城市灯火，一条小河反着白色的天光，弯弯曲曲从远处伸入城市。诗一样之美，粗犷之中的温柔更是迷人。
四 果乐山的面纱
5日，从阿坝出发前往久治县。阿坝的藏族民居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都用泥糊了墙，在墙面绘上一条白线纹，很显眼。早晨的草原，山头白云依依，村落点缀在山脚，农人在田间耕作，像一副诗意的画卷。而远处，已经露出狰狞的黑色山峰。天空白云呈丝状掠过，像在飞。久治县城不大，也没给我多少印象，我们在这里找了个领我们去果乐山的藏民做向导。
汽车几乎一直是在山顶跑，上了一个坡后，我们突然欢呼起来，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巨大的雪峰如此近地伫立在公路边上，像神灵突降人间。金字塔似的山峰直刺青天，黑色的山体、洁白的积雪，庄严神圣，白云飞渡。大概这就是果乐山的主峰了。凝望她圣洁的身躯，我有种想要攀登的欲望。过了此地，又驰骋了很久，仿佛车一直在山顶跑似的，雪峰一直伴随我们前行。天空白云飞渡，出现了壮观的日晕，巨大的光环将太阳围住，像个呼啦圈。大概下午2点左右，我们下山了。
公路左边是连绵的沼泽地，尽头是雪山，山顶云雾缭绕，仿佛正有风雪漫卷。向导告诉我们该下车了，我们需要穿越这片沼泽，到那雪山脚下，才可以目睹第一个海子的容姿。向导的话极难听懂，但我们还是依稀辨认出了一些意思，“这儿有野人”！向导是个朴实的藏族小伙子，很壮实。很快我们就被一条湍急的河流拦住去路，很宽，不深，但冰冷刺骨，河底全是怪石。我们被难住了，立即出现五花八门的过河方式。最省事当然还是脱掉鞋受刑，我属于这一列，但徒步过河并不安逸，冷就不说了，有思想准备，关键是河底没一块平整的，脚底被蹭得难受，还随时可能被滑到。走的是S线，耗时良久，于是坐在对岸看演戏。最狼狈的是丁鸣同志，又矮又胖，眼镜掉到了鼻子上，又腾不出手扶一下，两眼死盯着脚下不放，半天不敢挪一步，算是徒步涉水最笨的一种。有自以为技术好者，扔石头掂路，在石头上跳舞，这对意志和平衡力都是严重考验，因为我亲眼看见有个家伙成功跨出几步后，脖子一硬，主动把双脚送下水的。绝大多数最后一跳都扑通一声正中河底，算是万变不离其宗，而且还把鞋子湿透，显然不如我英明。但是，我们的向导这个时候做出了感人的举动，毫不犹豫脱掉鞋子，双脚下水，回头挥动大手，把若干女生背过河，就连李富志都是他背过来的，那家伙也好意思让人家背。向导来回往返，双脚通红，脸上却是无所谓的样子，让我肃然起敬。
过了河，才算进入沼泽。但是现在的这个沼泽已经不是那么可怕了，一看就不像能把人陷下去，不过小水洼随处可见，草丛是一簇一簇的，绵延广布。我还是尽量往看起来坚实的草簇上面踩，以妨万一。现在正天阴，尽头的雪峰烟雨迷离，如蒙了面纱，更觉得神秘。陈宏文背着三角架，赫嗤赫嗤地跟在我后面，而大部队被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很快就见不到影子。我们前面还有两男一女，和我们距离也拉得很远。这段看起来不怎么远的距离让我们吃了苦头，我没带水，口渴得难受。陈宏文体力很快不支，大口喘粗气，一走一停。这儿海拔大概有4000多米，做这样的长途跋涉，动作变形表情夸张也难免。一条冰河出现在我们面前，冰盖极厚，顺河绵延，从雪山脚下伸过来，怆然无语，庄严肃穆。我站在冰河上，面对雪山，心情激奋，忘记了苦累，忘情于壮丽的山水。在冰面上，发现一个奇大的脚印，起码比我的脚大两倍，没有脚指头，但是形状很标准，深深地印在坚硬的冰层上。我不相信有人会刻意带个如此大的脚印模型跑到这里来盖，而且我怎么在上面跳也踩不出印子。难道这就是向导说的野人么？可是如此辽阔的冰面上只有这一个，没有孙悟空的弹跳力是很难跳出这么稀疏的脚印的。总之是谜了，说不定是山神在搞怪吧。
过了冰河，又穿越一条浅而平滑的小溪，我的鞋终于还是被它打湿了。陈宏文已经累得不行了，像个老头似的，很快就被我拉开了距离，我有点欣赏自己的体力了，又渴又饿，居然没觉得吃不消。翻过一座小山坡，圣湖的水面跃入我的眼帘，前面三个人已经在湖边摆造型，我一阵兴奋，对陈宏文高呼以增强他的信心。但是连他的影子我也找不着了，他也没力气回答我。
天空阴沉，湖面灰暗，水面涟漪微展，沉静无声，却仿佛可以听到它沉闷的呼吸。平静的圣湖以它雍容镇定的姿态海涵了内部所有剧烈的运动，海涵了所有阴冷的西风傲岸的雪山苍天的悸动而依旧平静无语。对岸是巨大的雪山，裸露而笔直上升的巨大山体震慑我的灵魂。雪山以它豪放的胳膊拥住圣湖，静默之中仿佛仍有灵魂交流，它们无视衰草西风，野云苍穹。天很阴，黑云压顶，大自然是寂寞、凄凉、空寂、浩瀚的况味。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寂寞、凄凉、空寂、浩瀚而无动于衷，我亦复静默无语，只希望以我庸俗平凡的所谓心灵能够稍许感觉大地的脉动，希望大地能够暂时容纳我久违的心灵暂时的回归。这个时候，才知道纯真可贵，这个时候才知道真爱可贵。我热爱大自然，亦复热爱那大自然一样的心胸。岸边有巾幡猎猎飘动，这是人类敬畏而虔诚的声音。我以另一种方式飞行萦绕在群山之间。
先来的女子换上旗袍让男友为她拍照，在这儿感觉不到寒冷。在这荒谷突然出现一红色的美人，实在冲突得激荡心胸。陈宏文在将垮掉还没垮掉的时候到了，这时候他就不累了，神气活现的架三角架照相。良久，回望来路，山头上出现了很多的人影，居高而望，如一群土匪，是我们的大部队来了。
我们不能在这儿呆太久，就只好回去，遗憾是很多的，因为从这儿再往里走，壮丽的海子群将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们无缘欣赏，我们只是隔着面纱看到了果乐山模糊的面容，对我们，它跟以前一样的神秘，而更让人向往。我们长途跋涉，就为这惊鸿一瞥。回来路上，夕阳撩开乌云，天空重现湛蓝，重新远离我们的雪峰依旧静默无语，摩天而立。草地被染成金黄色，广阔眩目。后面的人群，渺小得不容易辨认。
五 尾声
回到车上时，天已经快黑了，回到阿坝县时，已经近午夜了。从阿坝回成都，只有一天的路程。一路也是山顶奔跑，茶真梁子的连绵雪山老远地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路上荒无人烟，只中途有个雷达站。下山就是红原大草原，山脚下一片湿地水洼纵横，风情迷人，很值得流连。再往前一点就是隆日坝，到红原旅游骑马的好地方。
我们在米亚罗住了一晚，7日回到成都。洗脱征尘，重新上班，挣钱吃饭。渐渐的大家都迷失在日常的生活中，但是那一片山水，一直珍藏在我的心中。
四川成都2003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