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是飞檐翘角的二王庙；脚下，是滔滔的岷江。
此时，我的目光只是默默地穿越。穿越中流砥柱般的鱼嘴，穿越颤动飘逸的安澜桥，穿越青翠壁立的离堆，穿越充满笑声的游览索道。
此时，青城山远远地站着。在云遮雾绕的天空下蜿蜒如屏如障，为都江堰作一道极雄浑的背景。山顶有云彩飘逸，山腰有苍烟挟裹，铁一般起伏的脊梁上，挑着圆圆的落日。
江水滔滔。
我知道，许多人都写过都江堰，远的不说，我所熟知的就有冀汸，就有余秋雨。但是，心中涌动的思绪叫我不由自主地打开电脑。
我记起了曾经流传于巴蜀的一句谚语：“先有都江堰，后有天府之国。”这话一点不假。就在都江堰离堆一侧，赫然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实灌一千万亩纪念”。一千万亩，足足六百六十多平方公里。试想，古代和近代有哪一项水利工程能“实灌”这样大的面积呢？那么，它间接恩泽的应当说是土地肥沃的天府“粮仓”，是整个四川盆地了。当然，这里面有今人的功劳，但首功当推建都江堰的李冰，该是没有异议的吧。
发源于川北高山地区的岷江，曾是一条“害江”，每年春夏山洪暴发之时，江水如脱缰的野马奔腾而下，从灌县进入成都平原，河道的狭窄时常引发洪灾；洪水一退，便是沙石千里。灌县岷江东岸的玉垒山又阻碍江水东流，造成东旱西涝。
终于，到了秦昭襄王五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256年。这一年，蜀郡太守李冰率儿子二郎邀集有治水经验的农民，对岷水东流的地形、水情作实地勘察，决心凿穿玉垒山，“引水灌田。分洪减灾”。于是，一项亘古未有的伟大工程开始了。在尚未发明火药、不能爆破的情况下，李冰以火烧石，使岩石爆裂，终于在玉垒山凿出了一个宽二十米，高四十米，长八十米的山口，因形状酷似瓶口，故取名“宝瓶口”，开凿玉垒山分离的石堆叫“离堆”。
宝瓶口引水工程虽然起到了分流和灌溉作用，但因江东地势较高，江水难以流入宝瓶口。李冰父子决定迎着岷江来水方向修一道坝。不过这道坝不是象通常人们熟悉的那样修成一道横坝，拦住来水。如果那样，都江堰也就落入俗套，不称其为都江堰了。而且，在这开阔的地段，显然也不是“高峡出平湖”的理想地点。李冰的坝独出心裁，竖着立在江水里，就像一条头朝前的大鱼，不是拼命地阻挡江水，而是顺在路当中，巧妙地将江水一分为二。坝的顶头形如鱼嘴，昂头于岷江江心，岷江流经鱼嘴，被分为内外两江。西边叫外江，仍循原流，主要用于排洪；东边沿山脚的叫内江，是人工造渠，通过宝瓶口流入成都平原，主要用于灌溉和行舟、漂运。
鱼嘴巧妙地利用地形、地势，将水量按一定比例划分：“分四六，平潦旱。”春天，岷江水流量小，灌区正值春耕，需要灌溉，这时，岷江主流直入内江，水量约占六成，外江约占四成；洪水季节，二者比例又自动颠倒过来，内江四成，外江六成，使灌区不受水潦灾害。
默默地站在“鱼嘴”上，望着滔滔岷江长驱直入，撞击着，咆哮着，滚滚而来，但一到脚下如刀的石壁上，却像不可一世的龙王遇到降龙高手，立刻温顺了，安分了，乖乖地一分为二，沿着李冰为它们规划好的道路行进下去，心里竟然十分平静。此时，在灿烂的晚霞里，我的心中卸去了洪水的凶猛，消失了古蜀人悲惨的呼号。在我身旁是络绎的游人，都江堰的古韵早已因远远近近的新建筑和红男绿女的拥挤变得遥远与隐约，惟有将一种来自千古的真诚与坦荡遗留在后人面前。
为绝妙之处还在于，鱼嘴和宝瓶口之间有一段，内江河道的堤是个凹下去的缺口，通过一片开阔地与外江相通。当洪水来临时，内江江水超过堰顶，形成环流，多余的洪水连同夹带的泥石便流入到外江，不会淤塞内江和宝瓶口水道，这就是“飞沙堰”。
就是有了鱼嘴，有了飞沙堰，有了宝瓶口，都江堰便使得四川“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从此，“天下谓之‘天府’也”。
真是不可思议！都江堰的一切都借助于自然而又完全融于自然，是那样返朴归真。它在我的面前竟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复杂。简单得连一个丝毫不懂治水原理的人花一刻钟便能把它的原理搞个一清二楚；然而正是这种简单，才使得都江堰复杂得直到两千年后，人们还在为它所内含的系统工程学、流体力学叹为观止。
在二王庙观澜亭天井的一处石壁上，我曾经看到六个古朴的蓝色大字：“深掏摊，低作堰”。掩映在绿树丛中，淹没在飞檐叠阁、梯回壁转之下，列位于众多的碑刻题字之间，这六个字也格外醒目。陪同游览的朋友告诉我，这便是李冰治水的口诀。
宝都江堰建成后，李冰做石犀，埋在内江中，作为岁修时候淘挖泥沙的深度标准。岁修的原则就是“深淘滩，低作堰”：淘挖淤积在内江江底的泥沙要深些，要淘到石犀到为止，否则内江水量过小，不敷灌溉用；飞沙堰堰顶不可修筑太高，否则，洪水季节泄洪不畅，危害成都平原。李冰父子还做三个石人立在江中，作为观测水位的“水则”，要求“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使得都江堰的调水功能发挥得恰到好处。
还有，“遇弯截角，逢正抽心”……
谜一样的治水原理。
在二王庙的李冰殿，我曾默读过一则楹联：“深淘滩，低作堰，懿训昭垂，为准为则；弯截角，正抽心，仪型足式，无颇无偏。”
哦，“深淘滩，低作堰”、“遇弯截角，逢正抽心”。这岂止只是说治水之理，为人做事，治理人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懿训昭垂，无颇无偏啊！
当我乘坐观光缆车，从宝瓶口凌空而过时，身下是浩荡的激流，是苍翠的离堆，是随波漂送的木材、是扑面而来的湿润与惬意。此时，晚霞正以璀璨的光芒展示它一天中最诱人的时刻，我的身上也披上了金色的霞光，心头有一种荣耀在升腾。
都江堰就是这样，注定让我的生命中要充满景仰与怀念，充满激动与深思，在这里，任何赞美都带有虚伪的嫌疑，任何描述都是苍白的，以至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大象无形，大音无声，惟有默默地注视，默默地走过，默默地思想。
叫我更加无法开口的原因还在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修建都江堰的人有名无姓。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中只说：“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至于这位水利专家的姓，是后来班固的《汉书》才补上的。班固没有记错，一九七四年，人们在外江挖掘出东汉石刻人，手持绢图，定眼凝思，仿佛一切方略都了然心中，他的衣襟上就清晰刻有李冰的名字。
其实，都江堰就是李冰的名字，就是李冰的形象。
是的，岷江之水以它的从容和大度缓缓东去，千百年来，把一个动人而悠远的故事沉积于都江古堰，沉积于人们的心底，让一辈辈人怀着敬仰，怀着思念以快乐的心情来描述它，来朝拜它。无论是走近或远离它，它的精神都在灌溉着华夏后世的思想。我们可以遥想在那洪荒年月，李冰父子带领四川人民凭着出奇的构思和简陋的工具同大自然拼搏，创造了罕世工程都江堰，“献身巴蜀，泽流万载”，而后能不思绪万千，而后能不以仰望的姿势沉默、沉默？
当今，很多历史上功勋赫赫的遗迹在今天都只剩下观赏价值或象征意义，成为一种寄托，或者是一种图腾。譬如名冠天下的万里长城。但是，都江堰在它诞生两千二百多年以后，依然以千古不变的自信引导江水，造福天下，为巴蜀人民做着贡献，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疏江亭上眺芳春，千古离堆迹未陈”，透过明人杨升庵的诗句，我们会想得更多，更多。
晚霞如火。夕阳在落山之前这一段时间格外灿烂，天际的丝丝云线被烧成了金色的流苏，绚丽多彩。雕梁画栋的二王庙此时沐浴在一种祥和、安逸的暖色调氛围之中。晚霞透过葱葱古木，将碎金般的光点洒落在李冰殿前的那幅联上：“六字炳千秋，十四县民命食天，尽是此公赐与；万流归一汇，八百里青城沃野，都从太守得来。”
有联如此，有功如此，有记如此，有民如此，有都江堰如此，还有何求？还有何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