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徒步可以刻骨铭心
喜欢旅行。
可以不经意间在路上认识一些有趣的人,由此又可以展开下一段路。
蓟县城里靠近独乐寺的地方有座塔,塔身刻了一圈佛家的偈语。每一列都含了“因缘”二字。
四月间在黄河边认识了太原的壁虎。六月里他邀我同走五台。
很率性大气的汉子。帖子里没有中规中矩的日程装备天气难度,净把些日出朗月和尚美女淫酒斋饭之类掺和起来诱惑我。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同行。
本来还奉命从北京给他运一车美眉去的,可临到出发只有柯梦相跟着上了车。
后来的事实证明,带上她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K701只挂了两节硬座。开车后我转了一圈。没找到同队的青虫以及单独去穿四台的守林人和自行车。这时候手机响他们全在卧铺呢。和柯梦说这帮人真腐败,三点四十到站就六个钟头还要躺着。
后来我们回程的时候,想补卧铺都没戏。
柯梦是旅行的一把好手,六小时里用各种姿势睡了无数小觉。我则因为上车前吃了顿火锅而精神抖擞,拿本写二战北极护航队的小说看了一路。
后来在山上想起来,要是带了本《一块牛排》我是无论如何要睡上一会儿的。那一觉管大用了。
午夜前到达的壁虎和影子在站台上接我们。出站时又见到了小生命和悠悠,都是在碛口认识的山西小驴。17个人17个包挤进一辆中巴。开始向鸿门岩赶。
主力部队是太原的11个人。其中三个着迷彩的现役武警;两个山西大学音乐系的大一美女,分别是悠悠和小生命的现役女友;山西驴界名人戾太子也在其中。
大同是影子和简两个娘子军。
还有一个美眉据说是壁虎们在火车上招募的浙江妹子,却也来自北京。
壁虎对我和柯梦喊你们坐了一夜抓紧休息。我明白今天有得累可就是睡不着。看天色渐渐明朗柯梦说观日出是没戏了。
一 6月21日5时——12时:东台——北台
4点50到鸿门岩。一下车就觉得冷。和北京的闷热成强烈对比。连忙翻出抓绒衣和两条裤腿。这么一折腾再上包出发就落在了最后。紧赶了几步开始觉得喘。觉出大包的分量。
壁虎很婉转地说看你的体型该是那种速度不快耐力还行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就没有逞能随他向上直切。自己沿着盘山路慢慢绕。
时时有大团的雾翻滚着横过道路。草甸上星星点点的花时而清晰时而依稀。倒是很真切地看见一黑一黄两头牛对卧在草中彼此深情凝视。
偶尔在云间露一小脸的太阳脸红红,笑话我们的迟到。
喘得更加厉害。心里越发虚。想起不仅一夜没睡而且早膳也未进。连昨晚那顿涮羊肉在出门前也都水泻一空。最后咽进肚里的固体物质是三粒黄连素。也算是服用禁药。明显不在状态。前两个周末分别在上海和白河大肆腐败,早知今日如此不堪至少该先走一回大觉寺穿凤凰岭。
事急矣。就戒急用一下忍。努力放慢步速调匀呼吸,自己给自己喊起了抑扬顿挫的川江号子。
东台顶的庙是突然从雾里冒出来的。看表走了整整一小时。见到众人我挑指作轻松状说人全到。两个太原驴先我30分钟。一边帮我下包一边说你太慢了,掂了包的分量后就不再说什么。我连忙掏出炉头气罐招呼影子柯梦煮咖啡。还真不是玩情调,我带了足有5升水,刚才在路上就恨不得全给倒了。拆开一盒自热米饭取了里面的压缩饼干来吃。浙江美眉又给了一块山西名点太谷饼。
我对自己这两天的每一次进食都有着极深刻的记忆。
正吃着,壁虎来招呼我们进早斋。拐进庙台下走过一条黑咕隆咚的夹道入了一间昏暗的小屋。四张长桌四排方凳,正中是香案。分男女落座。还有严格的食不语的规矩。不象早饭倒象晨祷。就是默念感谢主赐予我食物的意思。乱了。我刚吃过,就马马虎虎进了一碗热面汤。
和尚庙住着两个南方来的老尼姑。很善良的脸孔。发愿要走遍四大佛山,只差了娥眉。自带了推车和帐篷却不知道路。青虫说会把详细的攻略寄给她们。她们奉着佛的名一个个为上包出发的我们祈福。很慈祥如我的外婆。
7点半返回到鸿门岩。壁虎说不走大路先切一段山脊。北台顶还有20多里。他特意盯着我对大家说按着自己的节奏走,可能要6、7个小时呢。
我和柯梦以高山草甸为背景互相闪了一下。这时在背风处留完记号的壁虎赶上来,三人一起走在后面。一小时后我暂停。自己的习惯就是趁体力还行的时候有规律地休息,等真不成了倒要咬牙死扛了。
壁虎不耐烦这种对他来讲类似散步般的速度,几下就走远了。柯梦很会说话,这里风大,不适合停。见我不理不睬只顾喘息着摸烟用抓绒衣挡着点火就不再异议。说把帐篷卸了我背吧。好人哪。我已经没法充绅士了。她又给了我几粒牛肉丁。走先了。
去掉一个帐篷立时觉得轻松了不少。欢天喜地加快了速度。转过一个弯看见太子正歪在那里喘。不远处柯梦和影子和简坐在一起。见我来了就起身相跟上。原来是专为等我的。感动。
有美眉相伴走路就不累。谈天说地插科打诨极尽卖弄之能事。阳光明丽起来,照耀着坡上茵茵绿草,以及其中的鲜花与牛粪。想起《辛德勒的名单》结尾那组带色彩的镜头。当天一段美好而短暂的时光。
切到路上。来来往往许多朝台的车。车里车外对看。互相羡慕。
简赶上去了。太子超过去了。我越来越力不从心。系鞋带时就感觉双腿在突突乱颤。试图拉影子蹭车,遭拒。又走了一个小时,第二次休息。
一枝烟毕。起身抬头看见“华北屋脊”的牌坊。柯梦照直切了上去。我没走几步又一屁股坐倒。向来心直的影子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又闭上了(后来她说当时看见我的脸色都变了)。
觉得身体已经透明。无力下包。就让她帮忙再取一块压缩饼干囫囵吞下,加上一丁牛肉。缓缓神。勉强再走。
过了牌坊天就阴了。前队早没影了,只看见同样掉队的太子在慢慢行进。第三次休息时开始掉点儿。影子拿出一盒奶油梳打,我吃一片。刚刚咂摸出点味道她就收起继续上路了。
雨点越来越密,终于下成瓢泼。柯梦翻出雨披给我,可大风一刮立刻就横了起来。成了装饰。前面浓雾里的影子回头看见就喊我也想起一个经典镜头。
什么,莫不是《哈姆雷特》里那个被灌了毒药戴了绿帽的丹麦老王?
天上的云地上的雾已成一块,视线透不出五米。耳中只听见无尽的冷雨抽在身上。两个伴行的美眉在前方时隐时现。终于声影皆无。
最后一个多小时我没有也不可能再休息。就一步一步在雨里走。走几十米停下喘息一阵。然后再走。唱着《水手》。
偶一抬头抹脸上的水,发现前面仿佛有团暗影。定睛再看,又是一片云山雾罩。
向前行得十几米,一座大禅林赫然眼前。
登顶北台。
大雨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正午。
二 6月21日14时——19时30分:中台——西台
壁虎迎出来。把我接进供应斋饭的小屋里。忘了在华北最高峰留一张照片。
被雨浇得从精神到肉体全部湿透。没有一点食欲。学着影子的吃法拿一角饼抹了酱对折起来往嘴里硬塞,佐以西红柿和茄子炒在一起的杂烩。索然无味。
悠悠大致说了一下后面的路程,到中台两个小时,西台再加一个半小时。
壁虎下令歇到两点准时出发。我进的那间小房里青虫和太子已经占了大半个炕。和壁虎推让一番他就上去了。
把湿衣挂在灶边烤上。把一个铁桶扣过来放在灶口倚门坐下。烤我的湿裤子。头一跳一跳的疼。想是淋了雨的缘故。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发烧以免回到北京归家不得还给政府添了麻烦。吃掉最后一块压缩饼干。
包底的那块是不能算的。不饿到两天以上它就不存在。
门后贴着张纸。开始还以为是一般招待所门后都贴的那种不得卖淫嫖娼之类的注意事项。仔细一瞅原来是以和尚语言规定山上山下的庙收的香火钱要统收统支不得私立小金库的意思。
13点20分壁虎起来去各屋招呼大伙起床。我抓空躺倒伸伸腿。自己觉得并没有睡,可壁虎偏说听到我打呼噜了,并为此推迟到13点40分才喊我起来。
北台顶上大风。浓雾漫卷着从眼前过。10分钟后风停雾散,我的头也不疼了。一路沿着山脊切过去。脚下深深浅浅的,踩到牛粪或是花花草草全凭自己的运气。柯梦的旅游鞋没能烤干,赤脚换了双凉鞋在走。
青虫负责收队。不说话很严肃的样子。只要落在后面他必定停下来看着你。逼得你使劲向前赶。是个坚守户外理念并将之作为人生信条的人。很尊重。很尊重。
每隔20分钟吃一粒牛肉丁。吃下第二个的时候看见前面那个山包上有座小庙。再隔过去一个山顶又有一座。和柯梦讲这俩该是中台和西台了吧,谁说中台要两个小时,再有20分钟就到了。
摇摇晃晃最后一个到庙前正要下包。壁虎看见我就说人全到了继续走吧。原来这里是文殊的洗澡间,在北台到中台的一半路上。远处那第二个庙才是中台。
心里怪委屈的。坚决坐下来休息。这时后队还有柯梦太子和青虫。简在上包前很体贴地把我背了一路却始终没机会吃的三份鱼香肉丝饭以及一盒小西红柿装了过去。我的帐篷则由柯梦转给了青虫。
我在这里吃完了影子那盒奶油梳打。可就仿佛我的嘴是一个黑洞吃下的东西全不知去了第几度空间一点感觉都没有。
(后来影子告诉我那是海苔梳打,减肥食品!!我哭。)
太子从这里开始就落在我后面了。而且越来越慢。青虫陪着他。我得以恢复自己的节奏。可全身软软的感觉持续了一天,现在越发强烈。拖着脚走路。
中台下。前队离开道路直着向上。大约是45度的上升。本来算不了什么,可在空腹走了八九个小时后变得几乎无法逾越。我在坡下就地卧倒。大有打死你我也不挪窝的意思。
柯梦一边温言劝慰一边率先向上去。回头看见青虫替太子下了包,前后各一个70升还伸手扶太子走。前面已经登顶下包的壁虎正赶回来接太子。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16时45分,我登顶中台。
中台是喇嘛庙。门前经幡飘扬。
太子面色灰白,歪在那里不能动弹。青虫让我赶紧烧锅热水。我满心欢喜地立即执行,又可以消耗一部分负重了。
柯梦要求我煮咖啡,全队一致响应。原来大家也都累了,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下。壁虎喃喃地说我很腐败,可咖啡他一点也没少喝。
一大群羊慢慢近前来。有兵哥哥在念叨弄一只开斋。大家都说罪过可眼里都熠熠发亮。
太子是不能再走了。拦了辆吉林牌子的小车把他送下台怀。壁虎问我尚能行否,我仗着咖啡的热乎气说我再回光返照一把。悠悠说你再照一小时就够了。我估摸着自己的状态在心里乘了一个2。
17时30分向西台走。本着那什么鸟先飞的原则我行在前面。10分钟后领先优势消失殆尽。我的登山鞋一直挤磨着小趾和后跟,这会疼劲儿上来了。
又只剩下了柯梦相跟着。我们还在这面坡慢慢向下蹭,大队已经在对面山上切了一半。两个人都有了走夜路的准备,头灯放在了伸手可及的位置。
我在下到路上的时候腿一软,摔了此行唯一一跤。右手中指戳了一下,指甲劈了。索性坐下来摸出军刀好整以暇地修修磨磨,柯梦则在此时从刚自西台下撤的守林人那里顺到了一根登山杖——这东西太管用了,简直就是多了一条腿啊。
又开始上坡了。把最后一粒牛肉丁塞进嘴里。偏是块嚼不烂的筋。要搁平时早吐了,这会我也叫上劲了,上牙下腿一块用力。
暮霭沉沉。朦胧的雾气又起来了,随风乱舞。
柯梦一直走在前面。看我拉得远了就停下来。这丫头着实贤惠,俺赶上定要拥抱一下。
可等我近了些她又继续朝前走了。
最后这一程我就抱着这个念头驱动双腿追啊追的。19时30分我终于赶上她了。西台也到了。
壁虎说你们最后的速度可真不慢。
我对西台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斋饭里那块鲜红的酱豆腐。
轻轻咬下一半,用舌尖顶着慢慢铺满口腔,齿颊生香,说不尽的余味。突然觉得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没有走过今天这几十里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就着另一半我风卷残云地干掉了两个大馒头两碗小米粥以及一碗杂烩菜。
夜宿西台寺中。男女分开睡。冷风呼号。云雾将夜空罩得严严实实。眼见着露营赏月美女什么的尽成虚话。壁虎实在不忍辜负辛辛苦苦肩了一路的帐篷,一边叨咕着此行白带甚多一边顶着风在墙角安营扎寨。
一盘大炕睡不下我们9个汉子。就拿了自己和小生命的防潮垫,在门口铺下,挨着一堆土豆扁豆西葫芦卷心菜,钻进睡袋。
朦胧中想起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在庙里过夜。琢磨着寺中曲折繁复的通道黑咕隆咚的地窖嗓音尖细的知客僧还有几个年岁不等的住寺女居士等等。
入睡之前最后想起来的,是那本我读过三个版本的讲中世纪修道院凶杀案的书。
《玫瑰之名》。作者UMBERTO ECO,意大利人。
三 6月22日8时——15时30分:南台
睡得并不踏实。狂风吹得房门哐哐响。每两个小时醒一回。每次都下意识地把睡袋裹紧再裹紧。
5点钟再睡不着了。爬起来裹了抓绒点一支烟。记起62年前的这个时候德军坦克已经分三路越过了苏联国境线。想想自己今天会是哪一头的,保罗斯呢还是朱可夫。
试着活动一下各个部位和关节,还好没什么僵硬酸痛的感觉。背包里除了炉头套锅和折叠铲就再无重装备。尚可一战。
5点半和尚们喊阿弥陀佛敲门进来拿了些卷心菜西葫芦去作早斋。随风传来了悠扬的晨课声音。
小生命抚着右膝说关节的老伤有些复发,我摸出一袋摩擦膏给他。另一个山西驴子也要了一袋擦遍肩背腰,夸张。等到柯梦代表全体美眉来朝我要时我把口袋翻个底朝天也只剩了一袋。
一个短发的年轻女居士来引领我们去用早斋。温柔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一眼就可以透视她真诚和虔诚的心。细细地告诉我们规矩,遇见老僧老尼要肃立一旁让路等等。我们那一双双蹬着名牌登山鞋的双脚也不由得轻柔起来。
早斋。又看见那鲜红的酱豆腐了。可分发食物的和尚误会了我表示感激的手势,掉头走了。急得我破了食不语的戒条才讨到一块。
馒头是有糖心的,就是糖少了点。我咬过三分之二才尝到甜味。
饭后大部分人去找方丈大师探讨佛法请护身符什么的。我不去。
想起很久以前读过一本忘了名字的书,里面说:
不要和犹太人讨论商业道德;不要和法国女人讨论贞操。
就狗尾续貂一把:
不要和庙里的和尚讨论所谓佛法。
没有亵渎的意思。我不相信,可我尊重。只是,佛法与和尚,两档子事。
准备出发的同时问了问前面的路程。整体的说法是相当于昨天四台的总和。老和尚说走过用4个小时,中年女居士称要6个小时,一青年和尚说差不多8小时。晕。
现在想来差别大概在于是否负重以及路上是否需要磕头。
我伸手去抓厕纸,说不管几个小时首要的是尽可能减轻负重。悠悠生命等一齐响应。一时搞得泊位臃堵,几个慈祥老僧在厕所外不停徘徊。
如厕归来,看见壁虎青虫正和几个青年女居士围坐掐扁豆。一面自称不懂佛理一面和她们狂侃,大意就是修行是对心还是对行以及修行对于社会和个人的意义等等。几句文字游戏就把她们全部砍翻,那个圆脸短发的女孩更是双手合十频频点头。
我笑。上包出门。
不可说。不可说。
出寺没走了十几步,那个嗓音尖细的知客僧喊着追上来,说你们那么多人来了又住又吃的怎么也不给点伙食费。
大家都看CFO悠悠。悠悠满脸疑惑。说走的时候放进功德箱了一共200。那和尚缓和下来说我就管这个的按规矩该我收不问一下不好。
原来庙墙内外的规矩都是一样的。
在庙里听外面风呜呜的,以为会进一步退半步艰难行进。不想5分钟后风停雾散,一片晴朗的天空。
肚里有食又多少睡了几个钟头,加上好天气,就有了好心情。所以开始这一段的状态就特别好。大路缓缓向下,偶尔还会切一段。我用快步间或小跑。一直走在前面。只有几个兵哥和我比肩并进。后面议论我怎么突然象吃了药的兔子。其实我不过是占了体重的便宜,惯性一起来要想收住还真费劲。
出发40分钟。正走得兴起。突然后面喊停。原来是太子这个大好人从台怀镇雇了辆车上来。全队一片欢腾。把大包都塞上去。
细心的柯梦把辎重并到了我的包里送上车,留下干粮和水。我没了负重轻飘飘,又有了充绅士的本钱,就背上了她的包。
太子很关心我这个昨天一直和他争夺倒数冠亚军位置的对手。问是否需要收容。
怎么可能。
轻装完毕。全体都象吃了药,壁虎领头唱着军歌跑步前进。
快到吉祥寺了,路两边大片大片苍郁的树林。是前几个台所没有的。停下来合影。满眼葱茏的绿意突然让我想起了去年和广州妹妹一同走过的喀纳斯。几天前她来北京签证,我陪她行摄后海。她问我这一别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我说二十年,也许三十年,也许就是明年。在一个都陌生而都向往的地方会很意外又很惊喜地重逢。
旅行让人习惯于告别以及忘却。也使人收藏了许多美丽。
路上遇见的每一个朋友,在我眼里,都是一道风景。
希望他们眼里的我,也是这样。
过了经幡招展的吉祥寺,就很平缓地向上走了。又开始感觉到双脚的疼痛。这双新鞋实际上只磨和过一次阳台山穿凤凰岭。我现在正为自己的过于自信付着代价。
柯梦和影子陪我在后面走了一会然后去追队伍。这种路况快走确实比慢行要省力。我倒也不在乎。反正就这一条大路走到底。而且给养充足,除了背着的萨其马什么的兜里还有柯梦刚发的10粒牛肉丁。
勉强努了一刻钟后在路边草地上坐下。正坐在蚂蚁窝上,爬了一身。顾不上了。脱鞋检查。双脚各有水泡一个。小脚指头红肿着。早上出发还没这些呢。
检查完了也不能怎么样,穿上接着走。后悔自己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没有针对性,怎么没想起带双草鞋呢。搞得现在活象个缠足的娘们,浑身有劲却只能一步步向前挨。
过了一处黄教寺院狮子窝道路右转90度直直伸向前方的垭口。到了垭口又直直伸向下一个。我知道今天会走过很多个。努力不去想疼痛。努力把疼痛想象成一种比较强烈些的痒痒。努力给自己暗示疼痛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法逃脱,必须习惯。
路中央放着一束满山全是的金黄的虞美人,罂粟科。用登山杖或是树枝划出的“加油”二字。一定是影子这个好女人。在石头上坐了。伸腿。点烟。吃一粒牛肉。
凉爽的徒步天气。薄雾轻轻飘摇。远远近近的绿色都随意起伏线条舒缓。忍不住想把身心平放在上面让轻风吹。
想起第一次来五台是89年的四月。心情并不好。也是坐了一夜车看了本讲庐山会议的所谓报告文学。只记住了些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之类的禅语,在山里游走时乱用一气。
还记住了那书里引的一段《桃花扇》,现在对着满眼的风景,轻轻读出来:
神有短,圣有亏,谁能足愿/地难填,天难补,造化如斯
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
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自己走过的这段路上只遇见了两个人,都是和尚。
先一位挎个褡裢大步走来,我真是羡慕他脚下那双布鞋。问去南台是否一直沿着路走。他点头说差不多有一半了,后面比较难走可以到金阁寺歇一下。
看表才10点多,很兴奋想至多1点也就登顶了。道声阿弥陀佛转身赏自己一粒牛肉。
正嚼着下一粒牛肉的时候看见前面拐弯的地方有物体在蠕动。赶几步看清是个青年僧人正在很规矩地连续伏地挺身。连忙伸脖瞪眼把肉咽下。侧立路旁等他磕过去。看他除了僧袍球鞋手套护膝再无长物。再看前后大路漫无尽头。纳闷那么大运动量连口水都不喝的吗。
走了几十米看见道旁扔着一个包。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小生命腿伤复发掉了队在休息。可四周空空荡荡。我大喊有人吗。扭头见那和尚走回来取包。释然。就再问他南台的路。他说还远呢有30多里。顺路一直向右可以在金阁寺歇一下。
30多里?!就我这样子还不得晚上6点见了。双腿一下发飘。连忙走起来转移注意力。
两人都提到金阁寺,该是个明显的路标。这名字有点日本味道,想起一休师傅的摇头晃脑,就大声唱起钟声当当响乌鸦喳喳叫。
11点多。路向右拐了。却见坡下那条向左的道上稀稀拉拉转出十几个人。看着眼熟可实在没勇气相认。直到他们朝我喊老米快下来。
疑惑,按速度怎么也该在我前面一个小时了。更多的是兴奋。离开大路顺着坡就切下去了。忘了脚疼。
厚厚的草甸松软而有弹性。我跑着跳着甚至想摔倒打个滚儿。全然不顾惜双蹄踏处落英缤纷飞红成泥。
古德里安和克莱斯特的两支坦克纵队终于在基辅以东会师,完成了对西南方面军的合围。
插进队中。青虫不由分说摘下了我的包(过两个小时我将对此后悔不迭)。和始终温柔微笑的简一起走。才想起问他们怎么会从左边的路上冒出来。她说我们想抄近路,切着切着就岔了,停下来吃了点东西再走回来。
我知道在佛家的地盘上幸灾乐祸是不好的。可实在是忍不住啊。
谈谈讲讲。路上看见有一群和尚正从车上往下卸柴火,车门上印着这车是某处的居士信徒对寺院的供奉。很新鲜。
说笑间看见打南边来了个喇嘛——真的,真是个喇嘛,从南台方向过来——手里拿着——啊就那个经桶,边走边转。青虫上前问人家是否从西藏来,我和简偷笑着走开。
12点在金阁寺前的平台上倚着石栏坐倒。把腿放平。松开鞋带。一气吃下两粒牛肉。把水喝光空瓶给兵哥去打山泉。等着去寺中礼佛的队友——我就不进了,第一是实在懒得起来,第二进去了他们跪着我站着也不合适。
看着平台下面长长的台阶真是有点晕,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有佛母洞那1600级的事。
过两个公路检查站。在朴初题字的牌坊前合了影。走上奔南台的最后20多里山路。看得出大伙都有点累,包括壁虎。小生命的一条腿已经直了。
我抢先走在前面。5分钟后又变成倒数第一。恨不得绑上滚轴,电动的那种。《丁丁历险记》里卡尔库鲁斯教授发明的。
半小时后两个兵哥和浙江妹妹停下要大吃一顿。这两天真是素急了,我知道他们的火腿肠方便面揣在兜里就是不敢拿出来。
我超过他们。心里挺得意想这回大概不会再由我来喊人全到了。
凭感觉知道双脚又各多了一个泡,特别是左脚,泡中有泡。两个小脚趾的指甲盖一定已经青紫,这一趟走下来不知能否保得住。
就这么走啊走。间或停下抽烟吃一粒牛肉干。树林草甸野花远远的青山次第在眼前铺开。小雨时有时无地下着。南台这一段路确实是最美的风景。
快两点的时候出了林子,望见左面坡上一片房屋。大喜。以为到了。忍着痛逼自己加快速度。
若不是碰见个放牛的老汉我就直接走到气象站里去了。北台还有十来里地。
路遇两辆来朝台的京牌车。车上人操着京腔和我搭话。说前边的队伍离得不远,也就20分钟的路。
这时开始觉得腿软心慌。早上那顿素斋已经消耗殆尽。身边除了3粒牛肉再无可吃之物。应急备用粮装在包里已经被太子带下台怀。开始怀念柯梦那个装满点心的包包,我背了一上午怎么就没想起监守自盗一把。
后来柯梦告诉我她在这段路上打开包时也遭哄抢,只吃到自己先拿在手里的一块萨其马。
转头远远看见了吃完一顿赶上来的那三位。绝望得一交坐倒。这回又当定了倒数第一。
浙江妹子心细,看出我是饿了。兵哥打开他的包。全队只有他们几个始终坚持负重行军,一路还替美眉扛包。登北台时甚至领先我近两个小时。有这样的战士保卫我们的国家我真放心。
榨菜,我摇头。方便面,没法吃。
火腿肠?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皱皱眉。他又放回去。
那只有压缩饼干了。
两块装的那种。我取出一块,剩下的包好揣进兜里。就着壶里的泉水美美地大嚼了一气。
重新上路的时候浙江妹子又给了我一块洋参糖。我含着,转遍了整个口腔。清凉甘甜的滋味慢慢渗遍全身。
多亏了这一顿,让我有力气走完了剩下的路,还能有精神看山看树看草看花,看海拔2000米树林与草甸相接处那一脉完美的曲线。
2点45分。有个老汉从树林里肩了柴出来,朝我讨水喝。我取下腰间的LAKEN晃晃递过去。他接过来也晃晃,很克制地抿了几口递还给我。说南台顶还有3里路。我反复询问确认是华里不是公里。然后大喊着告诉前面已经领先了我200米的同伴。他们也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山脚,南台的寺院就在眼前了,隔了两个山头。就象是41年冬天德军侦察兵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克里姆林宫的尖顶。
停下来慢慢抽完一支烟。
我离开路向上直切的时候全队都坐在寺院的矮墙上齐齐摆动身体挥舞双手。如果互换一下位置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周杰伦了。不过唱歌的是他们。
他们在唱《真心英雄》。
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会如此让人振奋。我把登山杖用力插进泥土,迈着大步向上直冲。一曲唱罢那坡我已经上了一半。
他们开唱9月9酿新酒了,唱到冲天的大路9千9百9看见我一屁股坐那儿直喘连忙打住。悠悠建议改唱十八摸。
摸?啊就摸你个头啊。老子哪里还有力气。
影子最了解我,喊了一嗓子老米你快上来我要拥抱你。
这句话支撑着我爬完了最后几十米。
6月22日15时30分,我登顶南台。
四 6月22日15时30分——18时30分:佛母洞
我正和影子拥抱的时候壁虎掏出手机和在台怀待命的太子联系,让他把车带上来接人。终于苦尽甘来。这一路我看见道边的牛都想骑上去,吓得它们直躲。
抿了两口青虫递来的热水,听见壁虎发布的噩耗。车只能开到山后的佛母洞。如果上南台每人要交95元的所谓进山费。
我已经没有力气作激烈反应了,就算有我也不想浪费。
壁虎问你还能走下去吗。废话我不走还能留在这当花和尚啊。就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地告诉他:
我都走上来了,难道还不能走下去吗。
下山这段路谁也没走过,悠悠问了庙里的和尚。指着远方一片朦胧的雨雾,就十几里路,两山之间那道沟里,就是佛母洞。
我看了看那老僧的光头。突然大笑三声。
善哉善哉。我在一个极不恰当的时间一个极不恰当的地点,想起了一个极不恰当的古老段子。佩服自己。
走之前拉领队在南台寺前合影,嘴里喃喃骂着什么日出赏月美女淫酒,骗我,净剩下走路了。
路基本都是草丛中的进香古道。坡度较大。石板被雨水浇得发亮。登山鞋的防滑性能还好。只是脚沾地就疼。慢慢挪。全体零零落落地下降,很不适宜地想起斯大林格勒之后走在冰天雪地里的德军俘虏。
大队已经休息了近一个小时。很快就走远了消失在雾中。我能看见的只有悠悠和他家领导,两人都是一袭白衣如山间的精灵。后面是小生命,搬着一条伤腿简直是一步步在蹭。青虫停在道边玩着手机收队。对他而言是一种境界可对我实在就是一种折磨。
这两日的行进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停停走走,独自感受和品味,如果忽略疼痛不计就真叫完美了。
当然,如果脚不疼我也不会一个人落在后面。
前面的人在雾里齐声喊我的名字。我当时正停下来看一窝雨中的蚂蚁万众一心抗洪抢险。嘴里哼哼着张楚那首同名老歌。就有腔有调地朗声回答老米没问题。
前面悠悠两口子也是走走停停,采摘了一大把各色花朵。我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悠悠对曰不采白不采。被罚背领导走了几十米。
我看见有一种花,一圈白色小花瓣簇拥着几丝紫蕊。很喜欢。就摘一朵夹在耳边。平时夹烟的地方。并一路默诵关汉卿《一枝花 不服老》的开篇若干遍。
就是“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那段。
雨大起来。已经想不出什么其他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就咬紧牙关踩稳步子撑住了杖慢慢走下沟底。雾里有条土路在下面时隐时现。就把那里当成终点。
把那块压缩饼干分成三份,每半小时进食一次。最后半小时吃掉了剩下的三粒牛肉干。我站在了路上。
这才发现前路遥遥,还要沿着泥泞的土道向上不知走到哪里。
骂了一句。接着走。
然后这句骂人的话在每个转弯处都被我大声重复一遍。直到听见前面传来发动机的声音。
壁虎从佛母洞花50元雇了一辆三轮蹦蹦回来接我们。
壁虎托着我的后臀尖上车。悠悠托着他领导。青虫托着小生命。
车厢里全是烂泥。我坐在一个鼓鼓囊囊的硬硬的编织袋上。悠悠的领导把另一个空袋子平铺了和青虫分坐。小生命蹲着。悠悠在一角抓住挡板练骑马蹲档式。壁虎坐司机边上。
司机反复强调要靠左侧坐。右手是深谷。浓浓的雾气冒上来。
路只能一车单行,可刚起步第一个拐迎头就顶上两辆同型车。这道上居然也塞车。在泥里退拱错了好一阵。
山西蹦蹦开了20分钟。这是两天里最长的20分钟。
紧贴着靠山的一侧行驶。不规则的岩壁擦身而过。偶有突出的大石迎面扑来总让我想起有一集《夺宝奇兵》里的那个镜头。
坑洼不平的路面让每个人都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挡板全是黄泥根本抓不住。悠悠命令他领导务必紧紧抱住我的大粗腿。而我坐下那个袋子里不知装的什么,咯得我几乎犯了痔疮。
而从我这个角度看山谷,好象全车随时要腾空而起飞向深渊。
我大骂壁虎怎么搞来这么一辆破车,连个BBS也没有装。
至少,也应该带个无动力翼伞什么的。
因为,那片山谷真的很美。雾笼青山。在山林与草地相接的平坦处,还有一栋木屋炊烟袅袅。我喊,我们到了瑞士。
小生命则扒着厢板,对着这一切狂吼。
到了。壁虎对准备停车的司机说再开近一点,到台阶边吧,1600级呢。今天走了很多路,能少点是点。
1600级!!我记得西方最后一根羽毛压塌骆驼背的谚语。可这1600级石阶可真不是轻如鸿毛随便说说的。
悠悠豁出去挨宰护送领导坐滑竿了。青虫一溜烟下去没影了。剩我们三个一步一级,几步一歇。
壁虎也露出疲态,原来他也早瘸了。说其实下台阶快跑比慢慢走要轻松。只要膝盖顶得住。
我没话。痛苦使人喋喋不休,过度痛苦使人沉默。
98年春节我和梅雨结伴同走武当。她要烧香许愿坚持全程徒步。那四十里雪后的台阶路几乎砸了我一世英名。在三分之二处我大腿抽筋全靠她揉捏掐捶了好一阵才顶过去。下山的时候我干脆是坐着出溜下来的,毁了一条新裤子。
新东方校训: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我停住。抬起登山杖。深深吸口气。冲下去了。
雨过天晴。又看见了蓝色碧空。我跑着。遇到台阶之间的平路就转身倒走。然后接着跑。甚至超过了前面的一名队友。祈祷着膝盖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背叛我。
看见停在台阶终点的那辆亲爱的车了。看见太子端相机对着我。看见一群美眉站在那里,笑颜如花。
高高举起登山杖。我来了,我看见了。
我到地儿了。
关于五台我14年前写过一篇东西。从故纸堆里翻出来把结尾搬到这里:
昔日日未来时,你是你,我是我。今天来,我即是你,你便是我。
现在走了,你依然是你,我却因你而更成了我自己。
一宿夜车。清晨回家。倒头便睡。头一个小时里梦见了西式自助。翻个身再睡。第二个小时里梦见了日本料理。
爬起来觉得委屈。为什么《老人与海》里那个桑提亚哥在一番苦斗后梦见的就是狮子呢。
上网遇见鸬鹚。就约了去东方广场吃据说是全北京最好的批萨。
用走那1600级台阶的节奏走下俺家的六层楼。打车。
雨后的长安街。行人与建筑在夕阳下都鲜明清爽,如洗过一般。
京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