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秋日》
(一)
旅行中,最吸引我的是途中的风景。那些我没有见过的树、山、云,美得让我害怕忘记。于是我用Mp3录下我的感受。我的家人见怪不怪,由着我一个人对着机器说话。在九乡看到地下瀑布时,我对姐姐说,为什么自然如此美丽?因为都是上帝给我们的,他给我们启示的是,有很多事情永远在我们的理解之外,这是神谕。
去丽江的途中想起来的就是这样一句:“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一路行来,终于看到高原上的万亩良田。大块丰收迹象的色块,色块之间隔着一排排树林,稀稀拉拉却很写意。田野尽头连绵的山峦提醒我这不是江南。车飞驰着,我们看着云影掠过成片成片即将成熟的稻田,随着云的聚散,山脉和田野忽明忽暗。如果你见到暗黄色的阴影忽然向山那边退去,田野一霎间恢复了阳光下明亮的秋香绿色,那就是天涯里的云在漂移。不经意间,大朵大朵的云染上轻轻的墨色,往右看大滴大滴的雨落了下来。往左看,太阳还是若无其事地挂在天上。这样道是无情却有情了几分钟后,雨收云散,天空依旧丰润宁静。
沿途的民居很令我着迷。山凹间能见到密密匝匝的村落。他们的房子呈一种稻草黄色,仔细看,可不就是土坯房吗。同伴说这样的房子也很结实。从小经历黄梅雨的我却半信半疑。
到丽江已是黄昏时分。我们拖着行李,在棋盘一样的小巷里穿梭,见到家家垂杨,户户流水的时候,我们就见到了真正的丽江。我们下榻在丽江最热闹的东大路上,过顶石桥,再向右转就是洋人街。
丽江是块文化飞地。如果不将她当世界文化遗产来审视,你一定不会失望。小桥流水旁偎依着两层楼的木阁子,溪水石板边开着烂漫的旱地金莲。但那不是人家,几乎都是全国各地来的生意人开的商家——酒吧。服饰店。银器店。饭店。旅馆。面容整齐的小姑娘极其熟练地报价,然后撇着眼睛和嘴不理你了。以各种形态写成的东巴文装饰着能装饰的一切,现在它的生命价值就是丽江的商标。东巴文是活着,活在消费世界里。它歪歪扭扭地趴在麻质的茶杯垫上,棉质的T恤上,化纤的披肩上,纸质的欢迎宣传册上。买卖双方都很满意,失声的东巴文不算什么,要紧的是它以物质的状态被我们占有了。文化开发又胜利了。
但是如果你不研究文化人类学,有大把的银子和时间,又不敢在自己的领地狂歌滥饮,招人笑骂的,那,就来丽江吧。丽江就是一个淙淙流水围就的销金窟。来自天南海北的女人们都裹着丽江城廉价的披肩,招摇而过。女人们翻检商品,男人们看买东西的女人。商家看顾客。游人三三两两,笑得走音。忽然雨来了,都市男人女人都狼狈起来,披肩不再矜持地披在肩上,变成了包头布,操各种方言的人高一脚低一脚在城内撒丫子跑,没穿袜子的脚丫子,脂粉脱落的脸庞倒也可爱。
这个乡间的躯壳已经被披上了现代文明的尸布。将丽江放在地图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都辨认不出它原来的底色了。它已然融合到城市文明中去,而且衍生出独特的魅力。仿佛所有的人都到这个小小的不夜城奢谈现代爱情。男女老少都浸润在暧昧的空气中。
夜色来了,丽江开始活色生香。城市囤积起来的失意和放纵是丽江酒吧的实质灵魂。沿河一串串红色的灯笼亮了起来。沿街的酒吧挤满了人。溪水里放养着彩色的鲤鱼。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养在这里,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摩肩接踵的游人,一个人,一群人,都有着酒意朦胧的眼睛,我们看不见任何严肃的东西,只知道在这种节日般狂欢的气氛里,沉默是种亵渎。上酒!仅仅是啤酒。上菜!不过是生葵花子。直着嗓子叫喊,狂歌。啤酒的气味从二楼溢到底楼。不用怕,丽江就怕你不犯错。湿润的空气将一切罪过赦免。年轻人,中年人。柔软腰肢的姑娘,乜斜着眼睛的男人。暗夜飞金,软红十丈,满楼红袖招。陌生人直视着陌生人的眼睛,心照不宣地笑。我们的心都在说:来吧。来吧!陌生人。
我们在丽江泡了三个晚上。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喝不醉。在樱花屋酒吧,我们和火车上偶遇的刘大哥把杯痛饮了两个晚上,我一边和他聊天,一边看河那边对我笑的小伙子们,手里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语言在空气中弥散,我们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只知道满眼的红色灯笼下,一群群人走过,相互拥抱,跌跌撞撞。
到这儿来的人都是自由之身。无论你快乐还是不快乐。丽江给了你短暂的遗忘药。黑色的高原之夜,孤单的人寻求温暖的身体。抓紧时间尽情哭笑,抓紧时间疯狂做爱。仿佛是末日。诗人这样说过,青春寻求有毒的眼睛,鸟儿寻求猎人的枪。
酒吧的人一个少似一个。我们一行是最后离开樱花屋的。走在凌晨的街巷,还能看到买醉的人。风尘满面奔腾了数千里,就是为了到这样一个中西杂糅,人声嘈杂的酒吧区买醉来了。我不禁觉得有点荒谬。人们离开熟悉的生活和环境,逃离了规训的眼睛,也不见得就快乐起来。我们在城市里一样有着惶惑不安分的心,只是不敢那样放肆。可匿名的快乐又能持续多久?顶多是一两个缠绵的夜晚。匆匆忙忙将淤积的烦恼卸载,然而它就是脚气,不会一劳永逸地根除。
在丽江,有什么我不敢?我们只管闭着眼睛闹吧,在丽江青春被人为的延长。然而痛苦和快乐终要绝尘而去。一本圣经读物上这样写道:不要以为你本性善良,只是你没有足够的机会变坏罢了。
等丽江通了铁路,就有更多的人将成吨成吨的痛苦和烦恼带到这儿。那时这潺潺流水载得动许多闲愁否?丽江还是那个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疗伤之地吗?呵呵。连我这个浮士德都来了。丽江,你往哪里跑?
(二)
来自各个流域中的蚂蚁们,聚到丽江碰碰触角,再转身离开。我喜欢什么呢?我喜欢的就是丽江无穷的偶然性。在偶然中,我和我遇见的人反射出的真实。哪怕这真实是丑陋的事实。在旅途中,我们会在一条街,一个拐角,随便认识一个人,然后像对着镜子一样将自己倾诉殆尽。在有诉说的欲望时,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童话中的理发师在树上挖个洞,将国王有对驴耳朵的秘密封存进去。
我们在丽江有两个晚上都在下雨。我们下榻的212客栈坐落在一座石桥畔。泡吧回去晚了,拍门声音不能小于桥下的哗哗的流水声——否则我们就叫不醒守夜大姐。客栈的老板是四川人,一个白净的汉子。我们两个人曾坐在旅馆的廊下聊天。发亮的雨丝从檐肩落下。湿漉漉的衣裤晾在走廊上。我俯身看院子里的吊金钟花,水色丰沛。丽江是个养人的地方。年轻的老板曾经有过失败的婚姻,丽江的水愈合了他的伤痕,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一丝的阴影,因为他谈起了过去语气宏亮。
这是一个指标。一个人如果能平静地谈过去,过去就真的被立上了墓碑。我想起了前夜在四方街广场的长椅上认识的那个姑娘。她的男友在丽江失踪了,连带着她的手机和银行卡。我在她身边坐下,这个时候谁都要有人陪。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知道我的温度很有限,两个女人都流了眼泪。也都笑了。夜了。我看着她抱着瑟瑟的臂膀,一步一步在河对岸踯躅着,小小的一团影子拖在身后。
丽江流域中的三个蚂蚁,一个正在经历痛苦,一个已经结束痛苦,一个正爬在恢复的半路中。
在212客栈的那张小床上,留宿过无数的情人。床头一本留言本。随手翻过,就像翻那些海誓山盟大集。我不知道他们中还有多少还在想着对方,还是像两个仇人一样睡在一张床上,为认识对方而后悔。
半夜下雨声吵醒了我。我知道谁这个时候孤独,就永远孤独。丽江的雨夜,记得我吗?我在你的怀抱里睡了,醒了。醒了,睡了。
作者:10312115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