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走青朴
1,
司机一个急刹车,刺耳的声音之后,车厢里弥漫着橡胶烧糊的气味。“砰——”的一声,大客车的屁股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从后窗看过去,一辆来自青海的越野车垂头丧气地停在大客车的后面。它的保险杠分明不够保险,已经深深地凹陷了进去。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破裂了,司机走出来挽起裤腿,膝盖上面全是血。
这一切的发生只不过是因为一头视柏油路如草地的牦牛。大客车因为这头牦牛急刹车,后面的越野车却没有及时刹住。
拉萨到山南的路况,尤其是雅鲁藏布江大桥到泽当的路况是很不错的。在西藏其它地方憋坏了的车,到这里自然要痛快地飞奔。可惜山南的牛羊不知道。
司机下来处理事故,这显然需要时间。在西藏,大家有的是时间。
老非信步走向路旁的农田。
2,
雅鲁藏布江的冲积面给雅砻地区带来了得天独厚的种植条件:这里气候适宜,有一定面积的平原地带,有相对丰富的水资源,所以有农田。所以西藏的第一块农田就在山南,西藏的第一座王宫也在山南,并且,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俱全的寺庙也在山南。
老非这次的西藏之行,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山南,但却不是为了这三个第一。第一块农田自然只有一个概念上的意义,却没有任何参观价值,它和老非脚下的这块农田没什么本质区别。第一座王宫雍布拉康说起来也比较可怜,它比内地某个古代的县衙门大不了多少,只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角度可以拍摄出它的宏伟,还必须依仗高原蓝天白云的帮衬。桑耶寺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寺庙,但老非两年前去过。
老非山南之行的缘由是因为想看看青朴,人们说,那是苦修者的圣地。
读温家兄弟的那本《苦修者的圣地》的时候,我就无比遗憾:那一年都走到桑耶寺了,居然都没有去看看青朴。
3,
老非脚下的农田正在被耕作,一位藏族老者赶着两头体块健硕的牦牛开始秋耕。
老非拍完牦牛之后,老者伸手要钱。老非打开钱包之后才尴尬地发现最小面值的货币是十元。还是藏族同胞可爱,老者拿出自己的零钱说:我找给你。
现在你知道西藏的牦牛有多牛了吧?它不但可以让汽车追尾,还可以在谋杀你的胶卷的同时为自己的主人挣钱。
返回公路去看看另外一头牦牛的杰作,二马已经拿出自己的云南白药,敷在越野车司机的膝盖上。
4,
二马是老非山南之行最后结识的一个同伴,来自北京的一个大老爷们。
老非的第一个同伴名叫女丑女丑,是个心大的粗心女人。来西藏第一次做驴子就叫嚣着要走阿里,结果遭到老非无情的阻止,因为老非是女丑女丑的男朋友。老非其实并不在乎她是否能活着走出阿里,但老非担心万一她要是挂了,老非还要重新泡妞,泡妞可是件无比艰巨的系统工程,能躲一次是一次。
老非的第二个同伴是被我贴在吉日的条子骗来的,第一次通话时她说:我姓潘,潘金莲的潘。
潘金莲是个大美女这是人人皆知的,就冲这个换了你你会拒绝么?
于是一路上我称呼她金莲。
金莲还带来一个女孩,说是自己的表妹,姓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给她起好名字了,我冲她说:不用问,你叫倩莲。
二莲带来的那个家伙一进酒吧就欣喜若狂地惊呼道:科罗娜,这里有科罗娜!他姓冯,于是二莲尊称他“二马哥”。
二马的表现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肥肥,我记得在拉萨第一次和肥肥吃饭的时候,肥肥指着只有几片黄瓜的碟子说:这个怎么能叫水果沙拉呢?
二莲问我:你叫老飞,你都飞过什么地方?
我答:没什么地方,这不才来拉萨三天嘛。
5,
事故解决后的大客车又开始飞奔,我觉得大客车比我可“老飞”多了。
没飞出多久大客车又是一个急刹车,这一次轮到车头发出了“砰——”的一声。
一只羊被撞的口吐鲜血。羊的主人家的女儿抱着羊头开始抹眼泪。
司机陪了100块,继续“老飞”。
我想:您老真应该去大昭寺拜拜佛了!
6,
陪着同伴看雍布拉康,看昌珠寺,然后摆渡雅鲁藏布江。
游人明显多了,于是两年前三块钱的摆渡费变成了十块。
刚走进桑耶寺就听见了藏人的歌声,二十多个人正在一家新建的屋顶上整齐地打夯。
第一时间安排好住宿,放下行李直奔新建筑的房顶。看样子新建筑象是一个宾馆。
一如从前一个人在哲蚌寺被打夯的歌声迷住一样,这一次又止不住扔下相机,捡起一个夯具就加入了打夯的队伍,并努力地跟上他们的节奏。
二十多人的打夯实际上是一种竞赛,每边有一个领唱的妇女,象DJ一样带头唱着歌,控制着十多人打夯的节奏,一首歌结束之后,另一边的DJ就会带头唱一首新歌,引领起新一轮的打夯节奏。几轮歌唱下来,屋顶的每一个角落都会被顾及到。
女丑女丑和二莲最终都忍不住加入了打夯的队伍。
7,
晚饭过后,我说:外面有很多藏人的帐篷,我们找个大的去和他们聊聊天吧!
二莲问:怎么进去?他们会接纳我们么?
我说:我有一包巧克力,我们再去买些糖;要是帐篷里是女人,我上;要是帐篷里是男人,金莲你上;只要礼貌做足就没问题。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希望交流。
第一个大帐篷就热情地接纳了我们,当我们准备席地而座的时候,帐篷里的人们给我们拿来了床垫。
聊天、唱歌。
我们快乐着,他们也快乐着......
回旅馆的路上,我对金莲说:交流和尽可能的融入是旅行的一部分,旅行可不仅仅是拍拍日出拍拍日落。反正无论如何最好都要尽可能地扩大自己的行走外延。如果运气好,明天晚上我们去喇嘛家做客。我认识一个叫仁增的喇嘛,他住在桑耶寺里面,给我讲过很多事,还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小溪总是哗啦啦地流淌,雅鲁藏布江却无声。
倩莲说:你们明年去阿里么?我们要结伴啊要结伴!
8,
早上五点多起来。六点,去青朴的大卡车已经挤满了准备进山的藏民。
同伴们全都挤在了车厢的尾部。
车没开出多远我就开始佩服那些以扛大厢为乐的驴子们。二莲和女丑女丑都没有地方扶手,只有任由车厢摆布的份儿,老非是她们跌出车厢的唯一防线;而老非的双脚并不足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因为腰部被挤成了一个弧形,只能用双手死死地抓住车顶的铁杆。卡车加速的时候就是幸运时刻,我可以乘机向车里挤进去一点;卡车刹车的时候就很有点毛骨悚然了:如果我不拼命地抓住铁杆,我就会被女丑女丑挤出车厢。要知道车厢中央的人几乎都没有扶手的地方,一刹车人们就集体挤向车尾,而我就是车尾,稍一放松就会被挤出车厢,象青蛙一样扎扎实实地趴在朝圣的路上。
我的双臂由酸变痛,而双手则是冰火两重天:手心开始出汗,而手背则被晨风刮的冰冷彻骨。才坚持了十几分钟我就知道前途堪忧:要么我死扛着,等下车以后就彻底没有登山的气力;要么我就做青蛙。
青蛙是断断不能做的,车尾后的我和另一个游客几乎异口同声地高喊投降:停车!停车!我们要徒步!
当双脚踏上地面的瞬间,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的腰直了,我的手解放了,可以互相搓一搓来取暖,并且,我不用担心变成青蛙。
吃亏之后总是要总结一番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此扛大厢!要么一路都是坐着的,要么站在车厢的前列;最不济如果在车尾,也一定要靠边站着。
9,
徒步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女丑女丑稍微有一点吃力。我给她拦下一辆拖拉机。
原计划是女丑女丑一个人走西藏的,因为我没有假。我对女丑女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走阿里。但我太了解这个表面上很温柔贤惠的家伙了:她骨子里无比坚硬。如果在吉日有人怂恿一下,她一定会把老非的叮嘱抛到尼泊尔那边的喜玛拉雅山。或者如果她照做了,那么回到北京我的耳根也难得清净,装半年时间的抱怨是逃不掉的。
可是我还是担心这个从没有真正意义上自助游过的家伙。虽然阿里的条件和路况一年好过一年,我还是怀疑她转山的能力。要命的是,进入阿里的女丑女丑是断然不会放弃转山的。
于是我使尽手段拿到了四天假。一方面两年没有走走的我早已经憋坏了,另一方面我还是担心这个倔丫头。
女丑女丑第一天到拉萨就吐了。然后女丑女丑去珠峰,在绒布寺已经客满的时候她只好在大本营住了一晚,那一夜她终于开始担心自己的心脏,那毕竟是海拔五千米的地方。接着她又去纳木错,这一次她无比得意,虽然扎西半岛的海拔也将近4900,虽然帐篷外有一群藏獒吼叫了一整夜,这家伙还是昏头昏脑地睡了一夜,并对失眠的人第二天所说的狗叫持怀疑态度。
在拉萨与二莲聊天的时候,她们三个发现居然是同一天在纳木错游玩。谈起狗叫的时候,一夜无眠的二莲无比惊讶地对女丑女丑说:你就是那个唯一入睡且不知狗叫的女孩?
女丑女丑无比羞怯地反问:你们听谁说的?
二莲说是两个广东人说的。
女丑女丑马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们一行人中,并没有广东的同伴。
你看,女丑女丑就这样小出了一次名。
10,
不闻狗叫的女丑女丑现在撅着嘴,在拖拉机上一脸幽怨地瞪着继续徒步的老非。
徒步青朴让老非终于有了机会证明自己的英明:你想想啊,青朴的海拔并不高,而转岗仁波齐的起步海拔就有4700了;徒步青朴上下加在一起顶多十个小时,而转山通常需要两天;青朴登顶的海拔顶多四千多,而转山的山口海拔5640。再加上转山的时候有可能的下雪下冰雹,那难度能一样么?
喘着气的女丑女丑终于认可了老非的嘱咐,对于老非而言,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四十分钟之后,老非和女丑女丑在青朴车路的尽头胜利会师了。
剩下走进青朴的路,只有徒步这一种方式了。
11,
青朴三面环山,敞开的一面面对着雅鲁藏布江,传说中的108个苦修的洞穴面对着雅鲁藏布江高高低低地在整个山体之上展开。洞穴之间只有两种联络:一是或清晰或模糊的羊肠小道,一是随风飘舞的五颜六色的经幡。
五颜六色的经幡断断续续地装点了整个青朴,苦修者的家园就这样首先在形象上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氛围。
不由得动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念头:能不能把所有苦修的山洞都看拜一番呢?
我们喘着气,走走歇歇。不少朝圣的当地人以及扎巴和比丘尼也是喘着气走走歇歇,这个现象很好地安慰了女丑女丑。
在青朴的半山腰,我看见了第一个苦修的洞穴,洞穴外面盘坐着一位藏族老阿妈,手执念珠,神情安详,含混地哼唱着经文。洞穴里面的陈设简陋得让人怀疑它能否为老阿妈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可这些简陋的陈设又明白地显示着老阿妈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我愣愣地站在老阿妈面前,心里面塞满了一种尊崇的潮湿感。
旁边一位年幼的比丘尼告诉我:老阿妈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精神层面的执着真的可以将人对于物质的基本依赖降低到极限的极限?
老阿妈不会给我任何答案,她面目慈祥,继续含混地哼唱着经文。
12,
老阿妈身后传来数声鸟鸣,向林中一看,不远处的草丛中,栖息着数只硕大的雉鸡。
雉鸡慢慢地踱出草丛,旁若无人地在小路上觅食。不大一会儿,眼前出现了数十只雉鸡,就在面前一米的距离走来走去。
这是苦修者的圣地,也是雉鸡们最安全的乐土。
这是人与宗教精神、人与信仰中的天国、人与自己的精神层面最接近最合一的地方;也是人与自然,或者说人与众生最和谐的地方。
唯一的不和谐,就是我们这些硬生生切入进来的掠过者。我们就身处在这块苦修的圣地之中,我们和苦修的人们零距离地面对面,我们就在悠闲的雉鸡面前喘着气,但我们却和这所有的一切遥如隔世。
13,
一路攀过去,一路看见苦修者极限的生活空间。
极限的生活空间里面,蕴涵着极限的修行,蕴涵着对天国极限的接近。
青朴有一个天国,它存在于所有苦修者的心中,它在这108个洞穴之中被不同的苦修者不同地诠释着和描绘着,它铺陈在整个青朴的山体之上,切实地晾晒着尘世的阳光。对于苦修者和掠过者而言,它或许同样飘渺若云;但苦修者一天天地走进它,一天天地感知着它,而掠过者却永远和它咫尺天涯。
青朴,我只是一滴渺若轻尘的露水,太阳一出,我便灰飞烟灭,消失的就象是根本就没有来过。
天国,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那么的幻不可及,却在这里变得有形有象;而一个具体的我,却在这里变得微如轻尘,直至毫不存在。
苦修者,是你们把虚幻的天国从宗教书籍的纸页之上牵引下来,慢慢地填满在那108个洞穴之中;是你们把飘渺的天国从冥冥的云端之颠牵引下来,慢慢地铺陈在青朴的肌体之上。
青朴,不是因为神秘的传说才成为圣地,不是因为宗教的典籍才成为圣地,而是因为这108个洞穴,因为这洞穴中一拨又一拨经世不绝的苦修者才成为圣地。
14,
还用再看么?还用再攀么?
对于掠过者而言,踏访过108个洞穴和所有佛迹,同踏访了一个老阿妈的蜗居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是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根本不是一个。
(另:藏传佛教、苯教、印度教都把岗仁波齐尊为世界的中心,尊它为佛教所言的须弥神山,是佛祖居住的地方。
人们一到神山脚下,就满怀着崇敬之情。但是除了神山肌体上的万字符号,它终归是显得高高在上和虚无飘渺;除了长年累月络绎不绝的转山的信徒外,它在精神层面充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顶级高度。它更象是一个典籍般经典的光环,站在绝对的云端俯瞰芸芸众生。
青朴因了一个传说的由头,却由无数的苦修者完成了成为圣地的升华。它有血有肉,完全由芸芸众生缔造而出,又继续成为芸芸众生所托付一切的真实载体。
因着这个原因,我更加难忘青朴。)
非一狼 2004,10,06凌晨于拉萨
写到最后,我觉得再写什么都是狗尾续貂了。
从青朴下来,回到车路尽头,坐拖拉机下山,才发现徒步的距离很长。
坐拖拉机下山是很恐怖的,可以这样想象:五块钱去坐一个多小时的过山车,且没有任何安全保护,并且一路还要吸食大剂量的灰尘。
回到旅馆,我再也没有重游桑耶寺的心情。第二天,女丑女丑也不想进门看看桑耶寺。
于是,我们回到拉萨。
作者:fylfei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