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庆幸,自己在古格停下,独自一人再回到神山。
为什么要转山?书上有标准答案。
但是,神山会告诉每个人不同的答案。
之前,我并不知道它会对我说什么。
【知道不知道】
转山前的那一夜,我失眠了。
出来行走了五个半月,第一次,我真正地怕了。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神山。
我不知道,52KM是多长。我不知道,5700M是多高。
我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死在路上。
我不知道,下大雪时,除了藏族,有没有最厉害的驴子可以不退回来。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
我的五官几乎坏了一半。右耳失聪,右鼻不通,右喉咙轻轻疼痛。
每天,流涕,吐痰,多带血丝。轻微腹泻。
这么些天,一直在神山脚下的大家庭里主动地喝酒,被动地吸烟。
这几个月,一直在世界最高的屋脊最基本地填饱肚子。
我不知道我的装备:
一双普通运动鞋;
一条普通牛仔裤;
一件普通羽绒衣。
●我更不知道:
一个最严重的问题在那里等着我。
●我知道:
我知道,自己不可以不知深浅地去试探它。
我知道,我没有良好的体魄,没有合格的装备。甚至,没有不心疼的钱雇一名挑夫。
我知道,只要有旅馆,我就可以不要睡袋,不管有人说被子有多脏。只要有开水,我就可以只喝酥油茶只吃糌粑,不管有人说开水有多难喝。(事实上,被子就是被子,开水就是开水)
我知道,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结伴。我不能一人去转。这不是梅里,这是阿里。
●我更知道:
我知道每年,每天,不停地有人在转,每一个人,每一次,每一转,都证明,那不是生命的极限。
我知道,我实在要走进神山看一看,当一个卑微弱小的人以一种渴望一种虔诚对待大自然的艰险和神圣时,自然会怎样地对待这弱小的心灵。
我知道,天气恶劣时,大批大批的豪情壮士只有遗恨而返。他们有足够的勇敢,但他们跨越不过这自然残酷时的高度。
我知道,我弱小,我必须依靠自然的力量。
所以,
我等待雪停日出的天气;
我等待体力稍微在恢复的状态;
我等待一群好的同路者。
【痛不痛】(【啰嗦不啰嗦】)
失眠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似乎终于进入了梦乡,门外一声“走了!”
三个年青的藏族小伙,一个年轻的藏族姑娘,个个精神,大气。一路,欢声笑语。
他们走得飞快,我跟着,也惊叹着自身的潜力。我对自己说,汉族女人不能输得太惨,不能让他们不屑。我惊叹自己如何能做到。也归功于梅里,只管看着脚下,一步一步,心平气和。
他们要上天葬台,我就跟着上。他们要爬曲故寺,我就跟着爬。总之,跟着他们走,就对了。
突然,在下坡的时候,膝盖疼起来了。
这就是那个失眠之夜最不知道的问题。
我应该知道的。
我忘了!
这一双膝盖,曾经在黄山力挫群雄,然后,突然就拒绝工作了。
我不曾记住!
又跑到峨眉去疯了一把。第一天,第一个跑到金顶上骄傲着。第二天,只能坐在滑竿上耻辱地想哭。
我又忘了!
又在三峡消失前去走一回形式。第一天,三个男人笑我“巾帼不让须眉”,第二天,我只有一步一挪地挪到船上坐到下一站等他们去了。
我竟然又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忘。我从来就不曾记住。是当时痛得不狠吗?不啊,每一次痛都让我揪心啊,痛着膝盖,也痛着虚荣。但为什么,永远地记不住呢?
★我应该记住的,这膝盖,就象我的人,只懂要强向上,不懂屈张。
我开始拄着拐,直着腿走。心里没底,我能走到哪里。
跨越任何一个障碍,他们看我蹦跳着如机器人,都笑。教我一个绝招:
“就当膝盖不是你自己的。”
能吗?
山上的那一夜,又失眠。拼命念着莲花大师的心咒。我不要啊。我不要拖伙伴们的后腿。我不要被抛在这无边的空旷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膝盖不要那样痛?
念了一整夜。
第二天,膝盖依旧。
往垭口进发。
风大吧?呼吸不过来吧?累吧?喘不过气吧?山高吧?心跳得厉害吧?所有的这些,没有一点点感受。一点点都没有!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膝盖,就是膝盖。疼!钻心的疼!
没有任何选择。没有滑竿,没有旅店,没有退路。
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一步,咬一次牙!
开始往上。路上积着冰雪。
扎西等在那里,把手伸给我,搀着我一步步地在冰雪里向上,向上。因为痛,所以不能用力支撑,所以不能平衡,经常自己的左脚差点把右脚绊倒,赶紧平衡的一刹那,更是钻心的痛。我并不缺少向上的力量,但是,把扎西的手握得紧紧的,我需要心里的支撑。
垭口,在我的记忆里,就是数不尽的经幡,永不停歇的狂风,和我的疼痛。
我的哈达也飘起来了。
我欣慰,我上来了。我更担忧,我下不去。
上,靠力量。我有!
下,靠曲张,我没有!
下山。弯不下去,弯不下去,我的膝盖。
“就当膝盖不是你自己的。”我对自己说。可是,膝盖拒绝服从。
终于,找到一个办法。下山的路,多冰,滑。但路边多有杂石。我倒转身,两只手扶着路边的石头,将腿直直地伸下去,伸到下一个台阶。就这样,一级一级地往下退。走几步,再转头看一下下面的石阶。我成了真正的爬行者。我创了倒着下山的记录。一批又一批的藏人朝我笑着,我也笑着为他们让路。
没有害羞,没有恐惧。有的是自豪。我为我能自己下山而自豪。
半个小时后。一个陡坡。
扎西他们在路边等着我。他们决定要背我。我坚决不要。我能行。
这是转山。我要自己转。
他们说,就几步了,背过这些陡陡的石阶再说。我还是坚持说,我能行。
他们不再听我说,普布抢过我的背包。扎西站在前面,将背给我。
那背真得好温暖。
大约三分钟后,下了陡阶。我坚持下来,继续我的狗熊爬。
他们先到了山下的休息处,喝茶。
偌大的山野,只我一个,悠悠地爬着。我不急,我只想着脚下的那一步。经常直起身,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路。但是,我不急,我只看脚下的那一步。
三十分钟后,普布又爬上来,要背我。
又是一个温暖的三分钟。普布的背上有股呛人的烟味,但那烟味都好温暖。
入到帐篷,我跳着行。跳着坐下,跳着站起。还经常左脚绊右脚。他们笑,我也笑。咧着嘴,分不清是疼还是笑。
扎西已经吃完糌粑。我就自己做。(其他人吃方便面。我爱吃糌粑)
故意笨手笨脚,惹得扎西他们开心地笑。
终于,捏好,送进嘴里。天哪,自己做得如此好吃!怎么比以前的好吃多了?难道是我的手香?难道是我的手摸了无数神山上的石头?是呀,我就那么赤手紧抓住每一块粗砺的石块,一步一步地向下,向下。普布将他的皮手套扔给我,我又扔回去“不要,要磨坏的”。我一点都没想到我的手也要磨坏的。
倒底,糌粑为什么那么香甜。是我饿狠了吗?
其实,都不是。我一想,就知道了。在我决定自己做的时候,扎西为我在碗里放进酥油,放进糖,再放进青稞粉,放进酥油茶。那酥油和糖,是平时的两倍啊!
坐在帐篷里,我问“今天还接着走吗?”他们说是。
“我怕我走不下去了。”
“背也要把你背回去。”
就这一句话,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停下来。
好在,多是较平缓的山路。
我就痛着膝盖,更痛着友情,继续走。
路不同了。两旁高高的雪山,流下淙淙泉水。深秋金黄,桔黄,浅黄的草坝子上一条又一条清亮的溪涧。我知道景色的漂亮。可是,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概念,走下去,坚持走下去。溪涧里有圆圆厚厚的石头,原来的我,可以象精灵一样地飞过去。可是,现在,不行。我疼得不能稳住自己的平衡。
贡扎牵着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跨着。我把自己的重量通过那只手,传给贡扎。一定是握得紧紧,紧紧。
走一段,涧水少了,我让贡扎先走。
没几分钟,普布又在那里,在涧水边,伸手等我。
一条又一条涧水,没完没了。
终于,走完涧水,可以独自上路。远远地看他们在前面,我只有一个念头,走啊,走啊,不要停。他们走一段,停下来歇息,抽烟。我赶上来,他们问我歇不歇,我说不。于是,我走,他们停在那里。一会儿,他们超过我。再在前面一处,停下来休息。我再走过去。就这样彼此交叉着。
就这样一直痛着,一直走着。一直与自己说着话:
痛到极限了吗?没有!痛得掉泪了吗?没有!那就让它痛,看能怎么痛!让它痛到麻木。
就这样一直痛着,一直走着,一直与自己说着话:
有心痛吗?没有!那又算得了什么?心,曾经怎样地痛过!和心痛比起来,这点痛算什么?
就这样一直痛着,一直走着,一直与自己说着话:
心痛,又算什么?有这样的痛,在这样无可医治,无法溺爱自己的地方。曾经的心痛,又算得了什么?!
就是这样。一直走着,走着,直到终于,感受到:
这膝盖不是自己的了。
走,一直走!
没有尽头地走,没有疼痛地走。
越走越畅快,越走越淋漓。痛得畅快。心痛过了,就是痛快!
甚至想到阿甘。我是否也能把膝盖彻底地走好呢?
扎西他们研究一个又个石头上的印迹,然后去用手摸,用头触。
在两个大小一致圆圆并排的石凹处,他们说,这是治膝盖的。我毫不迟疑地跪倒在两个洞上。心里只有一个心愿:让我坚持下去,转完神山。
在另一处,他们说,闭上眼睛,看能不能指到那个石洞里。扎西指得很准,我指歪了十万八千里。扎西说“这是看你孝不孝顺。”我说“是了,我很不孝顺。”扎西转山是为了妈妈的病,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终于,到家了。
52KM,5700M,第一个8:00到第二个21:00。
我的膝盖转了山,用了两天的痛。
我的心转了山,用了两天的痛。
我不敢相信,我能用这样的痛,在两天里就转了山。
我知道,没有这群伙伴,我做不到。
握着伙伴的手,得到的是双倍的力量。
看着伙伴的眼神,想到的是甜蜜而不是痛。
这样的伙伴,他们领你一路,赶你一路,甚至,抱你一程。
牵着那样坚实有力的手,靠着那样温暖平稳的背,对着那样深深的羞怯的友爱的眼睛。膝盖的疼痛啊,你可以来得再猛烈些!
神山,他不恃强凌弱。他并不因你弱小而鄙视你,但他一定会帮你发现你的弱小。告诉你,那不是不可改变的。他的力量无处不在。在伙伴的关爱里,在自身的坚强里,在无所不在的信念里。所以,他是山,更是神,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你,倾听你。他一定会告诉你什么,只要你走进去,和他对话。
感谢伙伴!
感谢神山!
【小插曲】
(一)
神山上的那一夜。
半夜,肚子不行了。出门,尽是风啊。走到墙根,还是风啊。再走远一点,一声比一声急切的狗叫。再往回跑,蹲下,又被风吓得站起,再跑,又被狗叫声吓得退回来。找不到一处。尽是风啊,风啊。那风,只有让你缩得紧紧,再缩得紧紧。肚子生生地急。可是,风啊,风啊!
只有跑回来,在靠着房门的那一边,稀里哗啦起来。
千万不要给别人看到啊。在神山上如此地无礼!
天不亮,赶紧找些纸啊塑料袋啊去收拾残局。走出房门,手上套着塑料袋,捡起一只飞盘,“刷”地往远处一轮,地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手,擦都不用擦,就去吃饭了。
(二)
神山里的第二天早上。
在旅店老板的帐篷里吃早饭。我们五个人加上老板,围在火炉边。旁边就是一张床。被子外先是两个脑袋,就是昨天坐在一起的一对年青人,老板的亲戚。然后,两个脑袋就缩进被子里去了。那被子就开始抖动,嗡嗡作响。我们在旁边坐了一个小时,那被子就抖了一个小时。
作者:westo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