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只是感知:
如果说西藏的寺庙,是一本厚重的通史,那么桑耶,就是一段美妙的传奇。
如果说西藏的寺庙,是一首雄壮的贝多芬,那么桑耶,就是一曲浪漫的肖邦。
如果说西藏的寺庙,是一位高山仰止的圣人,那么桑耶,就是一个圣洁迷人的仙子。
换言之,
如果说西藏的寺庙,是看不懂说不清的,那么桑耶,是任何一个人可以用心去触摸的。
对桑耶的印象就如童话一样的浪漫。
且看它诞生——出神入化:
“国王赤松德赞后授命寂护建造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寺庙桑耶寺,但建寺过程中却屡建屡垮,原因是此地妖气很盛,鬼魔横行。想来寂护大师大概属于书卷气较重,空有满腹经纶那类“文化人”,对于这些邪魔外道就好像是“秀才遇上了兵”,一点儿招也没有。看着寺庙老是建不起来,英明的赤松德赞国王那个急啊,慌忙就把精通密宗咒术擅长降魔伏妖的莲花生请来帮忙,估计是病急乱投医,国王就当大师是一柔道黑带高手使了。不过大师也端是厉害,和邪魔外道们飞沙走石一顿开打,其间自然免不了在四处空中来水里去的(要不然现在桑耶山和山南一带怎么会留下那么多“战斗遗址”),街边混混们玩真的哪儿玩得过武林正派,何况还是一“外援”,最后终于邪不压正,妖魔们们被一顿暴扁,打的是鼻青脸肿落花流水,最后有的是流落异乡,逃到了偏僻的藏东崇山峻岭中;有的是“阵前起义”,被大师招安改编成“政府军”——成了佛教的护法神,这倒是不放屠刀(也)立地成了佛,比如著名的法力殊胜、暴烈的白哈尔神王以前就是苯教的神祗。”
且听它的名字——妙不可言:
“为了满足一下国王急于见到寺庙建好后景象的迫切之心,莲花生大师再展神功,在自己的手心变幻出了寺院的幻影,这让没见过“高科技”的国王赤松德赞惊呼一声:“桑耶!””
桑耶——意想不到!
且信它的力量——宽广无边:
“在圣地印度和雪乡西藏,最有慈悲心和最多加持的是莲花生大师。他拥有一切诸佛的慈悲和智慧。他有一项德性就是,任何人祈求他,他就能够立刻给予加持。而且不论向他祈求什么,他都有能力当下就满足我们的愿望。”
且问它的根本——佛如是说:
“我入灭后八年,东印度海中将出生圣者莲花生。他是以我意,阿弥陀佛之身,观世音之语三都所化……”
“显宗里叫释加牟尼,密宗里叫莲花生大师”
愚钝的思辩,只会让心智更加迷惑。理解不了佛的逻辑。
但是,渴求哪怕多一点点智慧的头脑,总想痴迷那些美丽的话语。
佛说:
“那些人,没有进入到那个智域,我不沉默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没有到达那个智域,还是尽情地说吧。
(一)此岸彼岸
以前去桑耶,都是要乘船渡江。
如今,江上架起了桥。桑耶自己有了车。那大大的金龙,涂成鲜亮鲜亮的嫩黄色,挂下来的倒后镜象两只小精灵。很喜欢这样的颜色和款式,让我联想到一个大玩具,一个胖胖的漂亮宝贝。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住在泽当汽车站里的客房,并不知道有它。只知道每天九点有一班车开往桑耶。就在楼下。
第二天早晨。
九点差十分,下楼。
一直的预感就那样地被证实了。
车,已经开走了。老板说,所有的班车,每天都只会晚点。但是今天偏不。坐满了人,就开走了。没有人,想到黑板上写着“九点发车”。这“九点”的约束,在这儿显得多么的奇怪。只有我这样习惯了先买票后坐车准时上车准时到达的人,才会有“九点”的概念。
很早就起来了。很早就收拾停当了。很早就有一种预感。
从夜里,就有一种预感。车就在楼下,但是,明天的我,是否就可以在桑耶?有一种惴惴,无法说清,但就是有。
完全可以避免的。只要我不坐在房间里发呆,而是提前五分钟走到楼下。
劝自己释怀。那预感落实了,也就不用再提着心了。
想起一个故事:
那个大师对着桌上的杯子,盯了一个下午:怎么回事?为它卜的卦,今天一定要碎的啊。但是,为什么不碎呢?有什么理由会碎呢?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
他就那么地盯着。不得其解。
老婆走过来“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看了一个下午!对着一只杯子!我让你看!我让你再看!”
一抬手,把杯子扫到地下去了。
“叭!”清脆的声音。
大师是否满意了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是不能释怀。
心,一直沉到最底。对着那两个略带歉意的人(他们说要叫我的),站在阳光下,想嚎啕大哭。不是为了这趟误了的班车,而是为我的孤独和艰难。
曾被问:“一个人,不孤独吗?”
我说:“最后的记忆,都是一些快乐的时光。但是,翻开日记,才发现一路上有那样漫长的孤独。”为什么,都遗忘了?
当时,是无关遗忘的。只是孤独,只是想嚎啕。我来西藏干什么?我去桑耶干什么?
就因为愧疚着一句话,出来孤独。
就因为愧疚着一句话,心甘情愿地孤独着。
一句很简单的话“我也一样需要关怀和爱”。
早晨的稀饭和包子让我哽噎不下,一是心情,二是肠胃。我的心太不心疼自己的肠胃。后来,来了一个弹琴唱歌的,让我含着泪水露出了笑容。
一个人听歌,很孤单。但那是稀饭和包子代替不了的。我给了两元钱。饭店的老板说,一首歌,只一毛钱。那一年,中央电视台的五个人听了三个小时,五块钱。
我想:今天早上的笑容不是一毛钱。
他们说,还有从拉萨开来的班车。
站在路边等。很冷。
一个小时后,实在忍不住,去上厕所。
回来,就看见那辆鲜黄的大玩具,停在前方的十字路口。去追。不顾一切地去追。
不顾闪亮的红灯,不顾刺耳的鸣笛。我的眼里,只有那一个鲜黄的玩具,漂亮的宝贝。
可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们说,那车还会在前方停一个小站。
叫一辆三轮,说,只管去追。
远远地,看它停在那里。忘却了一切,大叫:只管去追。
近了,近了,很近了。那个鲜黄的玩具,漂亮的宝贝。
我摒住呼吸,一是忘了,二是想来这样可以减轻一点车夫的负担。生怕只因这一口气让他慢下来。
我就要够到它。那个鲜黄的玩具,漂亮的宝贝。
突然,它好象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动了,动了。我揉一揉眼睛。是的,它动了,不是向我走来,而是又在远去。
远了,远了,越来越远……
小城里,车来车往。我没了方向。
我很想举个牌子,上面写着:“我要去桑耶”。
这一个早上,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我只想继续,不想停留。
我知道,如果今天到不了桑耶,我会哭。
我知道,桑耶就在彼岸。
于是,我周折周折再周折,周折到江边的桥头。
“一般来说,今天不会有车了。”他们说。
有“一般”,就有“不一般”。
没有理由的,我要固执到底。
江风,江水,衬着模糊的彼岸……
远远地,一个黑点。大了,大了。远远地,我已经听到两个字“桑耶!桑耶!”
(二)无中生有
沙,沙,沙……
看不尽的沙,看不尽的沙。
沙在绵延,沙在起伏,沙在成长,沙在荒芜。
沙在笑:“曾经,是我,孕育了桑耶。”
沙在哭:“桑耶,千年不老,而我,却已干枯。”
漫漫的白沙在烈日下蒸腾着,桑耶,无边无际地遥远着。
当心灵的视觉已经疲劳,就要昏昏入睡,
突然,
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寺庙,佛塔,树林,小溪,阳光下无数鲜艳的色彩围拢过来。浓烈地喘不过气。
门在哪里?路在哪里?桑耶在哪里?刚才的我在哪里?
我确定刚才的我没有睡觉。也确定现在的我没有做梦。但是,怎么回事呢?怎么突然就在其中了?从外而入的时间在哪里?从外而入的空间在哪里?我找不到那一个交点。
桑耶,从天而降!
(三)墙里墙外
墙里,一个坛城,一个世界。
在智者的眼里,是一个千年的历史,
在普通如我的眼里,是一个热闹的村庄。
小院子,转山归来的人围着一口井,打水洗漱,笑声朗朗。院子外,依旧有三三两两的人,穿着鲜艳的藏袍,点缀着夕阳下的空旷。年老的摇着转经筒,分明也转着一缕迤逦柔和的金光。年轻的就站在溪边柳下,任斜阳裁着美丽生动的剪影,在地上拖得好长。每个寺庙炊烟升起,成群的羊儿晚归回家。
远处是静静的山,围绕着这一个曼陀罗。
这里就是宇宙,这里这是家——修行的人,朝圣的人,流浪的人,迷路的人,所有的人,每一个人——的家。
墙,书上说是“铁围山,象征世界外围”。
不懂。世界外围是什么?也是一个世界吗?
所以,就一定要走出墙外。只为了好奇。
走出墙外,可以走到很远很远。
一头,可以走到青朴。
另一头,可以走到雅鲁藏布江。
穿过金黄的麦田,(七月正是青稞成熟的季节),穿过茂密的丛林,穿过如沙漠之浪的沙丘。就可以坐在高山之巅,远眺雅鲁藏布江。
麦田很美:一张照片——找几根漂亮的麦穗,挑出层层叠叠堆积的云,金黄的边是麦浪,纯蓝的底色是天。
沙丘很美:一浪浪的小丘,一浪浪的沙线。风过无痕吗?这儿的沙,却是疯狂地捕风捉影。丘,不大,却似敦煌鸣沙山的柔美。痕,无声,却述说着《英国病人》那片头片尾的洪荒。
近处很美:一个玛尼堆,一只漂亮的大啄木鸟停在上面,鲜艳的色彩,衬着纯蓝的天。静静地,和我对望着。然后,扇起翅膀,在空中划着闪亮的弧圈,就如一团金色的扑闪,刺破蓝天的寂静,飞向远方。
背后,不知道是谁的灵塔,静静地矗立,几百年,几千年,亘古?想到我会与这儿有缘吗?有点怕,太寂寞了。
远处很美:是青朴,昨天我朝拜的圣地。今天在云雾的缠绕下,依旧简朴的悄无声息。周遭,遍是干燥而炽热的沙山,只它,是青青的,绿绿的,水灵灵的,涨满生命的符号。
雅鲁藏布江,就在眼前,可是,还是很遥远。我去不到。在心里,更没有去到。
归去来兮,静静的树林,才下过雨,艳阳将水气蒸发到我的身体内,舒爽清凉。
野草和麦田的香味,土拨鼠,野兔,牛,布谷,一切的生灵和我,共享这纯粹的一片蓝天,上面还有一朵月亮。
去时,经过几棵大柳树,一片平坝,说不清是哪儿的味道。太熟悉太亲切,也太眷念。
归时,又来到了这如小林子一般的大树边。几大丛,每一丛又由两到三棵大柳树合抱而成。柳,到了这儿,变成了憨朴浓烈的绿。
去时,第一次见它,想到的是五方佛。一大片绿荫庇护着一大片绿沙地,沙地上有不非常刺的刺刺草,绿色的茎干将土地染成一片绿毯。
归时,迷路了,回头,就看见这五方佛的缘地。
我的那把伞,在地上秀气着。风吹过,和她嬉戏。
“你是谁?”
“我是江南雨。你呢?”
“我是高原风。”
“这儿好美!”
“你也好美。让我抱一抱好吗?”
那根子里的水性就冒了出来。娇滴滴羞答答而又野性十足地,雨被风抱在了怀里。
就看着那伞被风卷裹着,飘了去。
“为什么到这里来?江南不好吗?”
“太细腻了。腻得令人心烦。”
“你想要什么?”
“粗砺——哪怕磨得我疼。”
风大笑。雨在风的怀里颤抖着。
闪过一只青鸟,风放下雨,追逐去了。
“喂,带我去呀!”雨无力地哀求。
“你,飞得起来吗?或者,你有杨花的轻盈吗?那样的话,我倒可以带你。”风不耐烦了。
雨无语。被风抛开,跌在地上,姿态很不雅。
风,追逐着青鸟,去了。
雨,没有骨性的东西,落泪了。
我走过去,把伞扶起。“还是跟我回家吧。风,带不了你。”
“可是,如果我有青鸟那样的翅膀——”
“那你就不用哀求。那你就会去追逐阳光。风,只会如影随形。”
“可是,我没有。怎么办呢?”
“这世界之前,十方风激荡,聚风成雨,聚水为洋。傻,你就是风。风就是你。”
很心虚,自己根本就一团糊涂。怕雨再喋喋纠缠,赶紧为她梳理整装,“走,我们回家。”
走回墙里,就是我们的家。
苍蝇,餐馆,酥油茶。共同构成家的温暖。
很久了,不曾洗澡。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呆着不走,看游人如行云流水滑过,心境自然地停留。可以静心地看书,看风景,看星星,看院中的那口井,经常忘记身上的污垢,内心是洁静的。
桑耶的餐馆,可以是书房,可以是吧。可以是满满吃饭的藏人,也可以是静悄悄空无一人。苍蝇无时不在盘旋。但是,很自在,很坦然。
曾经慕名去玛吉阿米,然后只有逃了出来。在那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在桑耶,孤独着,不可耻。
桑耶,让我坦然,哪怕做秀,也是坦然。
因为是家。
和家人在一起,是轻松愉快的。
听一听,那一大群女人,有年过六十的老婆婆,有被妈妈抱着的两岁的孩子。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回了青朴,又上下了哈布力神山。信仰,是唯一的工具。而我们,却还在述说着坐拖拉机上山的艰难。
看一看,他们离开时,被铺整理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女子们穿衣服,一层一层,不急不乱。而我们,却还在述说着不洗脸不洗澡的脏。
和家人在一起,是不孤独的。
(四)天上地下
去到桑耶,请你一定抬头望。
梅里的星星,连着神山,
纳木措的星星,连着圣湖,
古格的星星,连着过去的荣耀与辉煌,
……
桑耶的星空,是不一样的。它连着大地的无数生灵。
在星光下绕着大殿,原本的疲倦和耳鸣,在星光和夜风中变得清澈起来。
藏人转经那种幸福的感受,此刻更能深深地体会。
下次一定记得带帐蓬来,在寺庙旁,在星空下入眠,或者无眠。
只有牦牛脖子上的铃声遥远而又清晰地传来,被风吹得晃晃的。转过正门,突然感觉那声音更加清晰起来,却又变成了寺顶的铃,在风中清脆,清脆地一如天上的星星,仿佛就是它们的声音。白天,只见寺,夜里,只闻铃。
南方的星河在飘坠,越往下越是繁密,无数地闪亮,不停地闪烁,密密匝匝地扑朔着。好一个盛世繁尘,迷乱的眼看的迷乱,清澈的眼看得清澈。
西方的风好大,星辰寥落,绵延的山,无言而英俊。想起藏北,未知的荒凉和雄壮。
北方一下子变得安静祥和。银河向上伸展,越过头顶。那永远的北斗七星,还有无数被臆想构造的形状。树在风影中摇,那些星就在树后透亮透亮地晃。想起金色的圣诞树。更想起风动?树动?星动?心动?你见过这样吗?一颗一颗,一串一串,一捧一捧,无数颗星星坠在树梢挂在叶尖,宝石般闪亮闪亮地摇曳。
东方,每天生活在这个方向,再熟悉不过。走到第二遍,主殿的大门漏出一条细长的光线,突然就闭合了,伴着门的吱哑一声。星星依旧闪亮。若干窗户里还透着柔和的光。第一遍走过,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经常把我从宁静中惊醒。有的窗户的灯光很强很亮象一束探照灯似的、把我的身影拉得好长。第二遍,全都放下了窗帘,柔和了,安静了。他们要读书或修证了?
天上星,亮晶晶。一闪一闪眨眼睛……
妈妈的儿歌还记得吗?
又想起一个故事:
“你听得见星星眨眼的声音吗?妈妈说,小孩子不要对月亮许愿,月亮阴晴圆缺变得太快。如果许愿就许给星星。”
……
“你许了吗?”
“卓玛,我想亲你一下。放心,时间不会太长,就一生。”
只这一句话,傻瓜就拥有了草原上最美的一朵花。
“西藏有什么?有旅游者的眼里,这儿有石头房子,有黑色的牦牛,以及满目的荒凉。透过眼前的黑夜,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这种荒凉。远处流经的雅鲁藏布江,散落的农舍,以及金色的塔幢,都不能改变荒原粗糙的面目。四野的山不长树,像裸露的骨骼,逼着每个注视它的人,剥去皮肉,拿本性与它相见。”
荒原里,桑耶,一个美丽而迷幻的坛城。佛说,这是宇宙的观想。
去西藏,是已经走到了它的门口,自然而然就入了的。
去桑耶,依旧是什么都理不清,说不出的时候,就去了。
如今,那些模糊的概念依旧是模糊着的。倒是桑耶星空下清晰闪烁的星星,依旧是清晰闪烁的。
所以,依旧是感动而非其它的什么。
附:
正写着桑耶,远方传来一个声音:
“我知道,这辈子,你放不下我……”
桑耶,桑耶!
作者:westo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