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塘乡坐着拖拉机,我又回到了当雄县城。
开好房间,出来洗手。就看一青年男子站在走道上。那模样,周正清爽,既不象旅游的也不象当地的。
当时篷头垢面,又被感冒折磨得头重脚轻。
随便一笑:“你是旅游的还是出差的?”
这一问,便问着了。
他们,是国家支援西部的一个卫生科研项目的工作组,专门在藏区各乡村调查一种寄生虫病。几年了,在高原上不停地奔走着,从青海到甘肃,从甘孜到阿坝,从当雄到那曲……
本来,是打算好好休息的,结果,却坐下来聊了半天。
本来,是打算去那曲的。结果,决定明天跟他们下乡。
本来,是行囊空空的,结果,又被塞满了一大堆巧克力,水果。
等晚饭结束时,我就已经被他们吸纳为工作组的一员了。睡前,还特地翻看了他们的宣传资料,对那个我已忘记名字但知道主要是由狗传染的寄生虫病有了初步的了解。我以为,明天可以当个发药的护士什么的。
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跟随工作组踏上了下乡的旅程。再一次下乡了。把那曲已经开始的赛马会暂时抛到脑后去吧。我爱下乡!
但这一次,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天高:归属当雄却离那曲地区最近的一个乡:乌玛塘乡。海拔:4000多少?我不确定。乌玛塘,普赤医生解释说,就是“美丽如天堂的草坝”。一点都不夸张!!!!!!!
地厚:那曲公路在修。每一辆汽车搅起冲天的尘柱。还记得我说过的“远处几十处如羊八井地热的冲天的烟柱”吗?远处看,是烟,里面走,是土。那情景,只需要借一句别人的话——
常驻拉萨,自驾车外转纳木错,“纪念珠峰五十年”特约摄影,一天到晚谈车,谈西藏的骄傲小伙说:
“想到去那曲的公路,那赛马会再精彩我也不去。”
可是,医生们常年就这样走着。
过了修路段,就是“天路”。笔直地通到天尽头。我们一直走到最远的那个村——郭尼村。最远的往往就是最漂亮的。这一点,事后越想越真切。
一望无际的绿坝子,被远远的雪山低低的云围着。静静的,没有一丝喧杂。一群孩子跑来,踢开了皮球。皮球高高地冲上云霄,成了这静若仙世中唯一的灵动。
天突然变得阴沉。没了太阳,草原上的风一下子便不再和煦,而是恣意地粗暴。
村民终于陆陆续续地来了。医生们开始了无所畏惧(寒风)的工作。我把招贴画贴好后,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干的事。B超,我会做吗?抽血,我敢吗?我敢,他们也不敢呐!登记,已经有两人了。发药,已经有三个司机了。
没有事做,便越发地在风中哆嗦。感冒依旧。
取出照相机,便什么事都有了。孩子,婴儿,妈妈。怕羞躲闪的,好奇围观的,还有那胆大皮厚,张张都要跑到镜头里来的。
孩子们拽着爸爸的衣角,把头埋进妈妈的袍子,再忍不住好奇地把眼睛探出来,张望一眼。
这里,收获的才是最真的笑。根本没有人会说汉语,更没有人会问“给照片吗?”
忙足了,抬头,才看见远处的那匹骏马,看那匹骏马,才看到它身后的草甸,雪山。那草甸,在温和微雨的天色中呈现一种金黄的柔润。那雪山,竟是一个袖珍版的卡瓦格博!前景就是那骏马,垂着毛色发亮的长长的鬃毛,在静静地吃草,优雅地剪影着雪山草地。
要骑马,要骑马!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于是,静静的草原就被一个小辫子搅得欢腾起来。
镜头一,背后,一个英俊的少年飞身上马,顿时,被安全和信赖紧紧地揽住。少年一提缰绳,马发蹄飞奔,一下子就把身后孩子们的大叫甩了出去。
镜头二,独自坐在马上,一大群孩子牵着缰绳,在马前跑着,跳着,笑着,叫着。
镜头三,换一烈马,上不得,英俊少年冲将过来,不由分说,一下子把我抱上去。孩子们轰然大笑。
镜头四,我骑着温顺的小母马,一老者带着他的烈马,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在草原上并驾齐驱。帽子掉了,长发共丝巾飘舞,我在飞。
镜头五,独自一人,纵马飞向远方。无边的草甸,任我逍遥。马极温顺,极懂我的心思,一直向天边飞去。直到我怕再也回不去。
镜头六,勒马,我在什么地方?微雨过后的草原,温暖而湿润。低头,尽是草甸,溪水,牦牛。抬头,远山就在眼前,却永远也够不着。放眼,天哪,那一片绵延起伏的淡绿,翠绿,黛绿中,竟是一座雪白耀眼的金字塔。回望,是那袖珍的卡瓦格博,再回望,是这袖珍的面茨姆。天哪,我被带到了什么地方,是那失去的香格里拉?我应该回,还是应该去?这是让我重温香格里拉,还是在告诉我,这两份绝然的美丽,只能如此永恒地遥遥相望?
信马由缰……
直到下马,才想起,我已经有两个小时没有擤鼻子了。那湿润温和的雨,那善解人意的马,那无羁无绊的性情,那心驰神往的地方,让我的感冒如恶魔般地在神灵前俯首称臣了。
离去时的傍晚,天开了,云大朵大朵地在远山草地上铺陈。最是“卡瓦格博”,最清晰最闪亮最精致地展露他的美丽。可是,照相机的电池没了,一点点都没了。遗憾,也欣然,从来,最美丽的不是用来拍的,而是用来用心记的。
第二天,小卖部的卷纸被我擦鼻涕擦去了大半,水饺店也再看不见那个小个子饕餮。
返程的路上,扎西老师问“你今天都到哪儿去玩了?”
我小声地答:“睡觉。”因为羞愧,也因为没有力气。
回到当雄,我再也没有力气跟医生们下第二次乡。
这么些日子,每天胡吃乱睡,日晒风吹,转大山扛大厢,活蹦乱跳的不行。但终于——
第一次,想到要打电话,求助,哪怕是心理上的。
那一天,全当雄的电信瘫痪。
那一晚,医生们要加班整理血样。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再去打扰他们。
但宾馆满了,我得另找住处。
当雄的唯一的一条街在大张旗鼓地扩建,热土朝天,沸沸扬扬。我的喉咙疼得不想走一步路。可是,我得找旅馆,我得背大包。没有人可以帮我。
兵站,早已不是原来的想象。六十元一个床铺,没有商量。是我几个月来住的最昂贵的,服务最差的。没有热水,没有电源插座。房间和洗水池间要穿过无数那种老医院病房走道里的那种需要狠命去推的那种门,找人时要上下两层楼。因为生病,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艰难。夜里,如果只用自己那一床的被褥会被冻死。好在,房间里别的没有,床和被子有八张。
事后想想,何其有幸!电话不通。否则,一旦找到救援,就再没有后面的坚强了。
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看着窗外美丽的月亮在云中穿行,月华如水地倾泻在身上,就知道,从那份宁静中,可以找到力量。
和医生们告别。
说“很惭愧,什么忙也没帮上。”
说“很感动,你们对我太好了。”
他们说:“别介意,换了谁,谁都会这样做的。”
他们说:“一个人,在外面三个月,不容易啊。”
如果不是生病,我不会把他们的话认真思量。一直,如果听到谁谁谁,在外面行走了多长多长时间,总是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呢?把时间和金钱一起放在行囊里,走就是了。有什么不容易,有什么艰难。因为我知道,自己也能做到,做到的同时,放弃的是一份对家和社会的责任。所以,不仅没有多大自豪,更多的是反省为什么要这样和社会轻易地两相忘。
但是,因为生病了。看到他们那样地理解一个出外行走的人,那样谦逊地表达出对一种他们所不能身体力行的方式的赞许,我懂得了更多。他们,不是不能做,而是,他们,在用一种更负责任的方式在做。他们,这么些年,一直在藏区行走,一直在为藏区人认真辛劳地服务。
他们是真正走到藏区的心脏的,他们是真正收获藏人友情的。
他们,才是一种真正的行走。
而那些在城市里,在家和工作中辛勤往返的人,当他们说起对那些狂奔行走的自愧不如时,他们,是真正谦逊地认识到行走中的艰难,他们,是真正懂得对自己,对家,负责的人。
看月华如水,问自己:下一程,你可知天高地厚?
作者:westow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