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念着熟极而流的大气句子,带着一种接近朝圣的心情,我终于站在了泰山脚下。
日正当午,岱庙正阳门披着冬日的太阳,恍如头戴光环,高大得让人仰视。砖墙老而不朽,有着高贵的气质,站在门框底下,人渺小得可以忽略。
这是一个存放汉民族历史的地方,唐宋的石碑已不能算是古老,秦碑汉刻,魏晋风流,在所皆是。而所有又高又大又长的石碑,都是 “御碑”,汉民族亘古以来的“表面文章”,所有溢美之词,歌功颂德的肉麻话,全都堆积在上面。
真是一个石碑的殿堂,散落四周的题刻,是书法名家,文人骚客的题词,字体各殊,却全然满是生意,与御碑的冗长阴森不同,令人乐而忘返。
宋天贶庙。那是一座庞大的建筑,巍然耸立,可以想见御驾亲临的威风八面。现在是远不如故宫的金碧辉煌了,却反倒有一种真古老的味道,有如一个年长的贵族,高贵的气质就蕴藏在满头的白发里。
天贶庙里有满墙的壁画,在发黄的墙壁上,散发着一种古代的祥尽与丰富。那是宋朝的真迹,“启跸回銮图”,人物众多,排场浩大,表情丰满,富足之态,溢于言表。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是宋真宗檀渊之盟后自欺欺人的大谎言呢?
岱庙是标准的南北走向,沿着中轴线建筑。从历朝的碑刻中走过, 我终于要直面泰山了。
泰山北斗,重于泰山。历来伟大的泰山就是汉民族的神山,是一座宗族之山。权倾天下的帝皇要来封禅,普普通通的草民要来烧香;即便是在诸侯割据的时候,也允许别国国君过境朝拜,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是不可以理智忖度的一种情结,而这种情结, 一结就是几千年!
人不多,是正午时分,有冬日的慵懒与冷清。前路茫茫,犹未有山的气息。穿得多了,便有些累赘,路边问路,一个学童遥指前方, 清脆的童音中,圣云缭绕的泰山渐渐清晰。
其实从岱庙走到一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步行弄得满身是汗,而且都是小斜坡,心里就很有些朝圣的虔诚在。上山小径两边尽是小摊,或许是淡季的生意不景,都懒得招呼,这反倒使人耳根清净。这时候还上山的人不多,独自登高的更少,只有一个穿运动服的小伙,而另外还有一个老当益壮的长者,也和我一样兴致勃勃的参观红门、斗母宫。一路风景不多,石刻也无甚可观,所谓胜迹,象岱宗坊、孔子登临处,都被现代人的开发破坏得毫无意境,难以钩起悠悠怀古的情思了。
刚才的小伙早已大步流星的上山去了,这一路除碰见这老人之外,再无旁人。旅途寂寞,能遇上看得上眼的伴,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与老先生攀谈起来,原来是在上海工作的台胞,趁着有假期, 出来看看祖国的山河来了。
一路聊得起劲,穿行在乱石高树之间,忽然看见旁边有一岔道, 指引牌上写着“经石峪”三字,原来就是传为世间“大字之祖”的露天石刻,相传为北齐之物,内文为佛教经典的《金刚经》。来到石刻之前,果真是字大如斗,就刻在向天的大块岩石之上, 石刻历经多年,表面斑驳,有被风化的痕迹。我是不懂书法的人,只要稍微草一点的字体就难于辨认,更遑论那些篆书了,小时学书法流于浅尝即止,于今后悔不迭,但早已没有耐心去学了。好在这里的大字用的是类似于隶书的字体,其中笔力雄健之处,直深入肌理,宛如生根一般。字是看得懂了,但连起来却不知什么意思,本来金刚经我也记得一些,可是石上的句子却全无印象,看来不是次序有颠倒,就是缺了字或句子了。
整片的石头用栏杆保护了起来,虽然出于保护文物的角度无可厚非,但总有不能亲近的可惜。不知当年写字的仁兄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上达天听呢?还是宣扬佛理?亦或是兴之所至,不可抑止的率性之作?
那位老先生对书法不大感兴趣,在我正意想书者动机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歇息观景。但其实周围风景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光秃秃的树干下,满眼都是褐色,初冬本来就不是一个生意勃勃的季节。这里唯一可取的就是静,要不是在这个时候,哪有可能偌大一个经石峪只有我们两个人?
大字隔得远了总是少了些感觉,看不懂更让人扫兴,正痛下决心回去要好好研读一下《金刚经》,一抬头,便看到了另外一个让我激动的古迹:高山流水。原来这里就是流传千古的伯牙与钟子期知音故事的发生地!昨夜在济南刚好看了一本泰山介绍,里面引用《列子》的话,此刻一句句地流过脑海:“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援琴而鼓之...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呀,人生得一知己,真是无比快乐的事情啊,至少现在我就不必独自出游了。
老先生却不以为然,他说,现在我们同登泰山,相遇于此,复能同行,话语投机,又有什么不开心的呢?这话也不无道理,找一个一生一世的知己不容易,找某方面志趣相投的朋友却也不难。
印象中的泰山,古老而规矩,但经石峪这里显然带着道教散漫逍遥的气质。就连大字,虽然抄的是佛经,可是向天直书,骨子里头也是一股狂傲,那是替皇上做漂亮文章的御用文人所不敢想象的。而伯牙与钟子期,更是坦诚相见,世人多奸,久已无此种君子坦荡荡的勇气了。
至此对泰山的印象全然改变,作为宗族之山的泰山,只是存在于“御碑”、历史书之中,而它的真面目是如此的散漫不羁!
作者:i1ct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