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曾使我非常遗憾。
在紧靠着它的那块坡地上,我住了整整的一夏天,那是一片崭新的、当时还在建设中的校园。一栋栋以各种花木命名的楼房,都在岸边沿坡就势而建,我住的那栋叫“兰斋”,站在阳台上,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被称为深圳湾的海。那是我头一回离家,也是头一回住得这么近地靠着一片海,就是算到现在,那也是我能在离海最近的地方住得最长的一段时间。
可这片海偏偏是灰色的,不象小梅沙的大鹏湾那样沙滩细软,清澈碧蓝。
那时候我年岁比现在小好多,小到整个人从内到外还都没长足,小到只知忍耐,不敢享福,小到能穿进天底下最窄尺码的衣服,小到能完全忽视一切目光对自己的关注,只想读书。
那时候把读书看得太重了,为了能在学校里呆得更长一点儿情愿做很努力的付出。即使在那对着海的楼上,每天干完活,冲完凉后,多半时间也只不过是拿着一本书在读。我住在那座楼向前凸出的部分,三面有窗,风吹来时,掀起蚊帐,总把枕巾、薄被、凉席什么的全给吹到地上。楼前有几棵夜丁香,这种过去在家里常栽的盆花却在这儿露天地里猛长,长到一人多高,我那在三楼的房间里,到夜晚也飘满那种浓得有点儿呛人的花香。
有时也出去走走,一个人或三两结伴,在晚饭后。校园的主楼底层有间很小的咖啡厅,偶尔也坐在那里吃一份冷饮。还有那个图书室,进去翻几本杂志。或者顺着坡往下走,走到靠着深圳湾的那片海滩。
那是片沉重的寂静的海,那是片荒凉的泥泞的滩,水边上是矮矮的红树林,地上满是指甲大的小螃蟹在急急地爬。头一回去那儿是被两个当地的老师带着,学校要将这海边建为运动场,场边总得有个更衣放器械用的小房子,我得到的任务就是这个。
我画了那个两个六角形相连的小房子,象校园的其它建筑一样白墙红顶。又画了些矮矮的路灯,都是简简单单的造型,方方的石灯罩上四面各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里面的灯泡手伸进去就能换,球打过来又碰碎不了。
这后来都实现了,一些年后我重返那里时也曾看见,可当时一切都还在纸上,当时那里还算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周围的山坡上只是连片的荔枝林,我们有一次走出很远也只找到一个叫粤海门的小村。
于是就开始想家了,我合上书,一封封地给爹娘写信。我的信从普通信改成航空信,但始终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这在当时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切都刚开始,一切都不正规,敢来此处的人都是有思想准备面对一切的,学校里有急事往市里挂个电话都要搬个凳子坐下来慢慢等,更何况是一封想家的信。
等到我终于回了家,一边从沉重的行囊里拿出给大家的礼物——也不过就是从沙头角买回的一些丝袜、化妆品,还有几件当时看起来式样比较好的衣裙,一边顺带问有没有收到我的哪怕是一封信。娘说都收到了,你在那边过得真好。我问那信呢?娘说全被亲戚们拿走了,他们说写得不错,要拿回去让家里的孩子看看,好提高他们的作文水平。
原来自己的信一直在被大家当作描述特区生活的休闲刊物来读,而且随后表弟表妹们就纷纷表示看了我的信对他们写作文有多大帮助,弄得我当时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我不明白我怎么就那么的生下来就让人放心,头一回出远门所有人就都相信我走到哪里都能吃好睡足。我难道就真的遇不到自己应付不了的难处?我难道就真的不需要有只肩膀靠着歇息、靠着哭?
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的错处。谁让我始终没学会撒娇,没学会诉苦?就是在最受不了的时候也常常不过是几句仿佛置身事外的描述,让所有的人误以为我在所有的时候都能扛住。还有,就我那信,就那在深圳湾畔兰斋里写的那几封散落各处再也找不着的信,那里面都写的什么呀?我差不多还能记得清楚。
我没说过想家,在信里。我只说我在学校食堂吃饭,这里的食堂盛饭菜用不锈钢盘,菜是南方式的,颜色清爽,每一份只有很少的量。我说自己后来吃腻了早餐那各式各样的甜点,改吃炒沙河粉,这东西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家常吃的炸酱面。我说粤海门村的农民每天都来学校食堂门口卖香蕉,我时不常的就和他们讨价还价买上一串,这里的香蕉品种有好些,我最喜欢那种叫“大蕉”的,粗粗短短,味道甜中带酸。
我也忘了说到那里的荒凉,那碧绿的丘陵上翻起的红土象是好看的皮肤上的一块块伤。我只说这个周末我进城了,在那个有喷泉随着音乐跳舞的、很大的商城里逛。我去小梅沙游泳了,我去了银湖、香蜜湖,我看了西丽湖那个号称是中国最长的长廊,说实在的那真是不怎么样。
我还写到我曾一个人去了趟蛇口,在暴晒的公路边撑着花伞等了很久,才拦到一辆从市里开来的小巴,在车上学着别人喊“有落”。
其实我还去过一回南头,不过没写。南头是离我的住处最近的一个镇子,但当时没有车通那里,我是走着去的,穿过了一片片的农田和荔枝林。在我当时看来,蛇口是新的,南头是旧的,是一个典型的广东农村小镇,有着几条带廊子的街,卖的都是些农具和普通生活用品。
去年有朋友送了我一箱“南山荔枝”,味道很好,但不知怎么的让我想起了南头,我想这可能不是同一个地方,但它们会不会靠得很近呢?因为当年我在南头附近看到了那么多的荔枝树,只是没等到挂果,我就走了。
所以不管是南头的,还是南山的荔枝我都没有在深圳吃过,对那里我印象最深的只有香蕉,还有那片被叫作深圳湾的海,那一种沉重宁静的铅灰色。
作者:Mingkaiye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