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和我一般爱好旅行的朋友听说我在岁首去了南京,很是惊讶,这也难怪,“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的时代早已随六朝金粉一并沉淀,南京既无奇峰钟灵,又无异水毓秀,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老得可以放进博物馆的大古董。在风行回归自然的今天,也只有一些好发思古之幽情的人们才有兴趣拿起放大镜研究其上的纹饰与铭文。而我这次,正是要去金陵寻古。
二
刚下火车,一片耀眼的白色就携着寒气扑面而来,原来南京前夜正好普降瑞雪,如果说游园宜春,那怀古就最宜冬,如果有白雪点缀,就更妙了。故都雪景,对于我这个上海游人,实在是再新鲜不过了。
凭古当然首推南京的三大陵墓——明孝,中山,雨花。生来死往,人之常情,平常人去世,一抔黄土,一块石碑,那叫墓。帝王贵胄可不同,他们以山为穴,以宫为墓,那叫陵。朱元璋不愧为开国之君,一座明孝陵背倚钟山建得逶逶迤迤,气势非凡,大雪封山后,唯见半积着白雪,半裸露出黝黑皮肤的寒木,纷纷默立在一片缟素的陵丘上,难掩一派萧杀之气。大约在修筑伊始,这位帝王在铺着孝陵图纸的案头,就已经把目光从小家格局的江南转向烟尘漠漠的北方了。帝陵恢弘,尤以方城为甚,高约数丈,于一片广场之上傲然拔地而起,不怒自威。登楼远眺,孝陵烟岚可尽收眼底,只是登楼的石阶日久践踏,早已变棱角为圆滑,加之积雪成冰,更是让人举步惟艰,上去时尚可,下楼时就不免一步三滑,游人们大多相互搀扶,倚墙而下,一不小心就得前仆后继。我和同伴怕连累,于是各行其道,我抱着必摔之心,索性一路快步,居然也安然下来了,回头看看,同伴还在半路挪步呢。
想是一份票价一分待遇的缘故,中山陵就有专人扫雪,故而石阶长长,走的得倒也轻松,只是在登陵的同时也不免遐想,不知这位把民主思想首先引入中国的伟人,能否安然长眠于这个远离民众,比明孝陵前的神道还恢弘而高耸的台阶之上呢。
雨花台对于我,印象就不如前两者,这只能怪天公不作美,去的那天正是难得的晴好,和风丽日,去玄武湖放风筝还不错,哪能去“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这般凄烈的雨花台呢。就像龙华,正好相反,两次去都恰在雨中,还未仔细凭吊,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愁郁就裹着江南特有的潮湿和雨中桃林的隐隐血色,压上心头。
三
陵墓之外,南朝四百八十寺当然也不能错过。进香拜佛是其次,寻古觅旧还是主旨,于是在鸡鸣寺里一路泥泞地寻到无一游人的古胭脂井也就不足为怪了。一座陋亭,一口破井,如果不是曾经有幸(?)包容过一个亡国之君和他爱妃的颤抖,有谁会赠予它名字,有谁会把它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写在文章里,又有谁会看了文章,不辞辛苦地寻到这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怀古。我们为什么怀古?有人说人是寂寞的,的确,放眼宇宙或是地球,我们都找不到可以沟通的生物,于是饱食之后,看厌了尘寰的我们,比幽州台上的陈子昂要幸运些,大可以埋头故纸堆里与古人把臂言欢,咏之,叹之,咏叹不足则循其足迹而游之。于是行万里路就和读万卷书平起平坐了。由此看来,我们到应该感谢我国渊源长史,使我们一生也不用担心会有窥其全豹而无所消遣的一天。
与昔人相比,今人怀古,慕古,却不敬古,更无论效古。在灵谷寺的无量殿里看蜡像展,在中华门瓮城上看假花灯,以及在栖霞千佛岩效菩萨的模样趺坐,在扫叶楼想找一把扫帚留影,在我竟都是无半分不自然。对于寻古之游,看过,赞过,拍过,已近完整,如果回来还有余兴把它付诸文字,那简直可以说完美了。毕竟我们都是“与时变,与俗化”的现代文明人,还有几个看了清凉山上那位画家兼环保主义者的肖像,就要“大隐隐于市”,听了天雨落花的怪诞传说,就会立刻放下相机,立地成佛呢。
四
忆金陵,最忆是秦淮,因了正逢新春,夫子庙的热闹更是非凡,完全能和城隍庙媲美,再加之有那漾着六朝底蕴的秦淮河撑腰,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十里秦淮,万家灯火,秦楼楚馆如今是早已绝迹,然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取而代之的理所当然是酒家,饭庄林立。我也不能免俗,一连两夜都是用小吃填的肚子,臭豆腐和糖葫芦的殊味至今想来仍旧齿颊留香。
看过花灯,尝过小吃,照理应该心满意足了,然而心底里的那半瓶子墨水又在不安分,想效颦于先辈,也亲临一番桨声灯影之境。十几人的画舫是不坐的,于是和同伴租了一条脚踏船,在这清寒阴碧的水面上,向着灯火阑珊处而去了,桨声是有的,虽然是螺旋桨,闭上眼听,相信和七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夜也相差无几,灯影就一定繁华了许多,然而印着黯淡的水光,依然像梦一般。于是行过泮池,行过李香君故居,直至回到码头,冻得手脚冰冷的我已经完全相信,无论是那桃花扇底上的斑斑热血,还是“夜深还过女墙来”的旧时明月,抑或是昔日商女时时犹唱的后庭遗韵,都已和着冷风寒气被吞入腹中,化为闲愁千觚,留作他日为赋新词的资本。
相传秦淮河是秦始皇为泻王气而凿,大约是这位始皇帝的风水先生眼力不错,但是工程师的水平就差了点,所以秦淮河是凿通了,可金陵依旧成了十朝都会,只是这其中却几乎没有一个叱咤风云,威风到底的,不是半壁江山,就是偏安小朝,难得有个大明一统天下,到底也还是般到北京去了。民国那更是不提也罢。于是金陵注定是一处兴亡是非之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兴亡之间最得宜还是文人,所谓“赋到沧桑句便工”,试想日暮登城,左望是吴宫花草离离,右顾是晋代古丘累累,纵是农夫樵子也要思量万千,更何况那些心窍玲珑的文人墨客。难怪连洒脱如稼轩者,也不免感慨“虎踞龙盘今何在,只有兴亡满目”。
五
统计所有有关金陵的诗词,怀古这个主题恐怕十之八九,本来嘛,这么个撬一块铺路石板都可能是六朝碑刻的宝地,不拿来怀古,就真是暴殄天物了。在结了薄冰的湖里划船到湖心岛上去看莫愁女小传也好,转两部公车再加“蹦的”(一种机动康复车,因颠簸得厉害,故名)去看荒芜的鬼脸城也好,我这次的金陵之行,也的确是冲着它的历史而来。可是在怀古之余,竟不免疑虑,这即使今天也赫然算是一省之会的都市,究竟几时才能走出它五千多年历史的幽深背影,使人们每每想起它时,不再总一个“古”字了得。
这个疑虑陪我一直走到烟波浩淼的燕子矶上,登上绝险的矶头,发现不少人在向江面指点,顺势望去,在薄雾迷离的江上隐约可见一座白色的斜拉桥,一个本地人对我说:“那就是长江二桥,刚造好的,我也是头一回见,你们好眼福了。”要看大桥全貌,此地并非佳处,何况天气不好,更如雾里看花,然而听了他的话,我却兴奋起来,又是探身栏外,又是拍照留影,仿佛真是鸿运高照,机不可失似的。而心中的疑虑也竟略略释然了些。
如果忘却历史意味着背叛,那么留恋历史恐怕就意味着沉沦。薪尽火传,我们保留草木灰,因为它能肥沃我们的心田,但我们更要传播火种,因为那才是我们生生不息的源泉。
为了寻古,我慕名而来,寻到了古,却又伥然而归。
作者:Jane_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