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之行,总是心中一个死结。其恋恋不舍之状,仿佛乾隆下江南,声色饮啖惟扬州是问。此浅夜无雨、钟磬清圆、茶汤半凉时,闭目所思,舍扬州府而能其谁?
“也是销金一锅子”,说的扬州。波光树色之胜,扬州第一。且说水致:水从高邮湖上游挟运河下注,停脚处即成瘦西湖。湖本不瘦,广泽十顷,“瘦西湖”是形容其映带宛曲,卷舒有态。清代扬州盐商,尽心炫奇烁巧,机关布景层出不穷,现“幻桃”、“水剧场”于湖上,曼歌妙舞,烟缭云乱,使乾隆帝龙颜大悦,对以奇技胜者封官赐爵。后世虽不再有盐商给扬州带来比富的华风,它却还是将二分明月和桥边红药、无限美景与迷情一并牢牢地掌握了下去。
扬州十日的血洗使这座小城永远有了一缕凄惨的戾气。但一个人若两下扬州,对这一段历史就会不大在乎了。历史么?从古京口至瓜洲的一段江面,看苇荡划分天地,涛声吞咽流年,才加倍意识到历史。但是在十室九空,草掩园林之后,扬州人还坚持服用奢华,竹西之地依旧歌吹不断,从而靠零星成阵的美,压倒了腥风拂面的记忆。
接着,王春红(王春红,是扬州某墙上出现的名字而引起的联想。她是一种感受,她是扬州的女子)在两次重叠的旅行中步步生花走了出来。按照常习,烟花三月是出没于扬州的合适时间。我当时为什么选择了瓜洲渡口江水呜呜的10月?难道在视快乐为当然为常态的青年看来,碗大琼花玉液生辉的明朗不如廿四桥秋晚的无声冷月更令人心动?可惜其时没有读过魏源的“二分烟水一分人,廿四桥头四季春”,不然这一句就可以解释有王春红这等人物活动的扬州,无论何时前往终不会令人失望。
站在小盘谷旅馆二楼,从旧铝窗望出,残阳熔金销玉,独销不去底下几块结实的黑青屋顶。沦落的优美自有引人流连之处,破败,就正好成为追缅显赫的依托。这住处十分便宜,90年代中期一张床位18元/晚,几乎和它优雅的历史不相称了--小盘谷原是清时扬州城一处有名气的私家园林。
何园的小窗
据查其时扬州城两个小盘谷,都出自名家之手,我去时已改成了招待所的这一个位于大树巷。它的内部还留着后花园,且将一双小厕安在那边。我在夜半踏过冰盘的清辉穿过桃形月门,进内如厕时,产生了一种风雅的快感。
小盘谷附近有一些风韵别致的小街,比如“苏唱街”、“大树巷”和“徐凝门路”,名字有色彩,似乎带粉调子,却非俗粉。写“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的人不是名叫“徐凝”么?!不知和徐凝门路有什么关系?逼仄精巧的老街,一个红衣少妇从门里探出大半个身,呼她跑到别家串门的小孩……三轮车上叠坐着一家几口(扬州最常见又相宜的交通工具是三轮,经常可见几人叠坐于车上的奇景,最多的一车上可叠6个--大人身上叠大孩子,大孩子身上叠小孩子)愉快地东穿西绕,短暂破坏小街的宁谧。
远眺二十四桥
在这一带很快便找到打着“百年老汤”招牌的澡堂。根据此地人“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俗(前说喝茶,后指泡澡),老汤我们也要泡一泡的。一行两女一男,先讨论百年老汤是否真历百年?若真,是不是要殒身于积年陈垢?玩笑间,说“扬虚子”的叫法,大概有道理,你看维扬原是“惟扬”的通写,那个“惟”字也是书中的虚词而被误引的,所以此地诸事不能太当真啊。于是,每人20元都分头去泡了老汤。女客一边是新开张,看汤清水嫩,反觉失落。
扬州茶点小吃出名者众,点一笼十样馅的小笼包子,芙蓉鸡片,千层糕,干丝,就一壶茶和大玻璃窗外的月色,将名胜与名点一起吃进肚里。当天上清浑漫流,疏星全隐时,歪着步子回小盘谷的旅店……睡前检读买的一本印刷拙劣的小薄杂志《风流扬州》,对灯如豆,总觉得分外对题并可感。
芜城以茶社名世的另一家是冶春。冶春在虹桥西岸,为康熙间虹桥的茶肆名。午后至冶春问茶,茶社临水,波光潋滟不消说,檐下一排榴红灯笼也晃得情思微漾,使游人胡想。不过冶春原来也是诗社的名字,一帮文人于此诗会流觞的地方,迎面而来抬眉抚额的,肤色牙白,两道流利而不软媚的眼波,问她:“个园怎么走?”态度柔和地解说,指路,尔后留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背影,不疾不徐走远……背影再渐成薄薄的剪影,是一片与众多扬州女子同样窈秀、扁平的,没入归鸟的晚唱。
瘦西湖、平山堂、个园、何园、扬州八怪是扬州的精华,附着在精华之上似雨后粘地之絮挥之不去的还有包括王春红在内的细节。缺少细节,扬州只是六朝青山都到眼的美丽风景,是如瘦西湖那样的长卷,珍重地展读,上面都是别人赏鉴的图章。夸春夏秋冬四季假山叠石之胜,夸万竿篁影撼轩窗之雅,夸石涛手笔盐商逸兴胭脂红湿,夸的是被歌诵了千遍的纸上广陵。精华历经多年的提炼和展呈,自然是你也知我也知人人都知。凭什么来保留一个独一无二的心版上的扬州呢?精华是大同,细节有小异,尽情欣赏大同之时,以小异作为单独的怀念,怕是能使扬州与自己不隔的惟一路径吧。
那么,夜里依着三轮寂寥的轱辘,捧一把香糯的糖炒粟子,遍市地游着……眉间心上,就有浓浓的柳幕密密软软地垂遮,将一盘清月围在中间。
作者:sky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