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29日:中甸——乡城——稻城
今天六点就起床了,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去赶七点半的长途汽车去四川乡城,今天也是我们在云南省的最后一天,我们四个孤魂野鬼失去了12人大部队的后援,失去了刘师傅的专车接送,即将踏上未知的漫漫前路。尤其是我,作为这次行程的组织者,在这一天早上感觉特别的茫然:现在能确定的只是下午五点之前我们将到达乡城,能否、怎样在今晚赶到稻城?明天一早能否包到车穿越正在全线施工的稻亚公路到达亚丁保护区?能否在接下去的周六周日两天时间内走完海拔四千米以上、渺无人烟的亚丁地区?一切在我这个组织者看来都是颇为棘手而又无从着手只能听天由命的问题。
走出扎西酒店,中甸城还处于一片淡蓝色的晨雾中,我们打了一辆的士去长途汽车站,中甸的士很多很方便,市内无论去哪儿都是五元。汽车站位于市中心,我们简单地吃了些早点就赶紧爬上刚刚进站的长途汽车了。
这个地区没有铁路,客运完全是靠长途车,云南、四川两省省内的长途汽车都比较发达,但两省之间的交通就比较困难了,比如同样从中甸出发,去云南丽江、大理的车一天好几班,而去四川的只有乡城这一条线,每天只有一班车。本来为了促进中甸、稻城两地的旅游发展,在两地之间开辟了班车,但由于最近稻城修路不接待游客,这班车也就停了。从中甸至乡城有八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得下午四点多才能到,而乡城去稻城虽然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但必须翻过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因此只有早上有车,我们为了今晚到达稻城,必须到达乡城后立刻包车。当然,我们也可以直接在中甸包车去稻城,但那样的话代价就太高了。
中甸至乡城的票价是54元人民币,大约相当于从新山到吉隆坡或者吉隆坡到槟城的票价,虽然里程差不多,但由于新山到吉隆坡有颇为堂皇的高速公路,而这里只有土石公路,所以耗时差了一倍,而且车型更差了几个档次:马来西亚的车是高档旅游车,空调、行李舱、卫生间、靠背躺椅,比灰狗(Grey Hound)还强一些;而这里的车大概比去新山的171路公共汽车还差得多,又没有行李舱,拥挤肮脏至极。所以我认为中国的长途汽车比马来西亚贵得太多,但不要忘记马来西亚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即使在金融风暴打击之后也还是中国的两三倍(~2000US$),马来西亚劳动人民怎么样也比中国老百姓有钱,不懂为什么在中国坐车这么贵。
就说今天这辆车吧,简直是强盗车。我们早就听说这种车空气污浊,特意昨天赶早买了靠窗靠前的票(靠窗通风,靠前则少吃些尘土),没想到上车之后发现我们的座位早就被几个大汉捷足先登了,我与他们理论,个个都作无赖状:我们几个都是一起的,就坐在这里你待怎样?我不想和他们多理论,便赶紧在后排找到四个靠窗的座位安排大家坐下。这里没有行李架或者行李舱,所有人的背包行李都得放在中间过道上,而往来人等无不从这些行李上“攀登而过”,一天下来,我们的背包顿时脏得好象黄脸婆,前面十天行程劳顿都比不上这一天对背包的“折磨”。
车上除了持票乘客之外,有混票的,有上错车的,居然还有两个乞丐也背着麻袋挤上车来找位子坐下准备离开云南根据地前往四川,后来被司机发现,硬是把这两位胡子啦揸的老先生给撵下去了,上错车的一个女孩也被连人带行李在半途赶了下去,不知后事怎样。车里总算人人都有座位,皆大欢喜,开始大抽香烟,我们将近九个小时的烟雾世界中的生活也就正式鸣锣开场了。
我生长在上海,成年于北京,后来四方游荡,毕竟一直都在大城市里混,很少跑到中西部地区,也从未见吸烟如此盛行者。上海人在公共场所颇为自律,毋需多言;出国后大学校园里严禁吸烟,至今我只见过一个人——显然是中国人——违反禁令在校园里叼着支烟作酷状(我看是作找死状,念及同胞之谊才没有打电话通知校警)。我一直以为大多数人都知晓吸烟危害健康的道理,没想到在这辆长途车上真是大开眼界:除了我们之外,凡男子无不吸烟(第二性征?),尤以一藏族男子为甚,一根连着一根,几无断绝,后来我以打盹来逃避这个污浊的车厢世界,每逢醒来,必见他在吞云吐雾,不禁使我为广大藏族同胞担忧:精神上固有藏传佛教控制,再添上香烟尼古丁的毒害,怎样担负起改天换地创造新世界建立新家园全面改善藏区人民生活水平的历史重任呢,总不能什么都靠孔繁森吧?
由中甸至稻城这段路正如一位网友所言:“全程都是美景”,一路基本都是峡谷地形,群山环抱,这山又比滇藏路上的山不同,不仅小了许多,而且披满绿色,悦人眼目,比起滇藏路群山的苍凉雄浑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了。中午在碧让峡谷口停车午餐,该峡谷也就是所谓的“香格里拉峡谷”,据携程旅行网说极为漫长,绵延120公里,直通贡嘎雪山,我们没有实地穿越,不知究竟如何,只是觉得从地图上看从碧让到贡嘎远不止区区120公里。即使从乡城出发,沿川藏公路行进尚需一整天才能到达贡嘎雪山下的康定,其间直线距离估计不下300公里,这120公里之说或有偏差。
午餐的地点是典型的“车站饭店”,也就是专门接待往来长途汽车旅客的小饭店,由几位藏族同胞操持。我进厨房看了一下,觉得卫生条件实在算得上可怕,便建议诸位吃蛋炒饭,这玩艺既干净又有营养,也没法漫天要价,于是我们要了四碗蛋炒饭,五块钱一碗,虽然贵了些,但量很足,出门在外混个饱就很满足了。据说这也是美国人的风格,当年刘师傅曾对我们赞不绝口,说中外游客最能吃苦的得算美国鬼子;一提到瑞士就作不屑状,说他们到了云南山区还好像在他们那个袖珍小国似的,吃饭非得面包牛奶煎鸡蛋,上厕所更麻烦,每次都得找家星级宾馆开一小时钟点房才能让这群老爷太太解决问题,实在是“非礼勿进,非礼勿出”,要是打一仗的话他们非完蛋不可(不过刘师傅大概不知道:瑞士人似乎有当雇佣军的传统)。
大概是我们四个人背着与众不同的大背包,一边吃着最简单的蛋炒饭,一边高谈阔论,间杂使用英语、普通话,变态的辰颖还时不时冒出几句马来语和藏语(他用英语拼写去发藏语的音,“仙乃日”、“央迈勇”几个字倒也发的有板有眼),弄得几位刚才抢我们座位现在坐在我们对面吃着大鱼大肉的当地乡人看着我们发呆,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找个机会插话进来问我们是哪里人,我们都是些不记仇的忠厚人,就和他们攀谈几句,倒也还“相洽甚欢”。
下午在车上又熬了几个小时,四点多到达乡城。乡城依山而建,位于横断山脉,连接迪庆与甘孜两大藏区,南窥云南、东下四川,地理上颇为重要,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辛亥革命时,北洋袁世凯夺得总统权位,英帝国主义者趁乱怂恿藏人出兵劫掠川藏边境,占领理塘、进据乡城,北洋政府即电令四川革命军政府遣兵攻败不值一扫的藏军,同时以北洋系心腹替代革命党人执掌巴蜀军政大权,可谓一石二鸟。同盟党人熊克武、但懋辛失势,弃军他去,川军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地主豪强也纷纷起事,种下了四川长期军阀割据、客军辗转、战乱不已的潜因(一部1911至1949年的川军争斗史实在太过复杂,光是理清其脉络就足够一个博士生拿到学位了)。所以当年乡城这一场战事对历史着实有相当大的影响。
我们出了汽车站就四处踅摸可以包的车,我瞥到一辆三菱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主在小店买烟,就问他是否愿意出车,他有事不能出发,但打电话给他“大哥”(估计只是江湖义气而已,不是什么真正的兄弟),不久开了辆破破烂烂的长安停在我们面前,最后讲价到400元,我们四个旅行者加上一个自称去稻城办事的江苏泰州人,一起挤进小车驶往稻城。
承蒙诸位关爱,依旧把我安排在前排与司机相邻,不必四个人与所有的行李一起挤在后排。但坐在前面也让我大吃苦头:我这一侧的车窗有些问题,阖不上,车行至傍晚六点,翻越一座四千多米的大山,加之天气异常阴冷,我实在冷得不行,终于在大夏天穿上了手边所有的衣服,把滑雪衫的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
其实一路的风景不错,尤其当车开到山顶时可以看到一片极为开阔的高原牧场,景色宜人,只是我已被冷得半死,只盼早点赶到稻城。下山之后不久就是桑堆,桑堆是稻城县下属的一个乡,此处是一个三岔路口,北上至理塘接川藏公路,五天之后我们将走这一线去成都;南下则是稻城,这是一条断头路,至稻城为止。
从桑堆开始沿途可见许多藏式三层石楼,用石块砌成,冬暖夏凉,外有四方的围墙,整体如同一个小小的城堡,很有气派。每一个村落都有佛塔,据称按标准应有村头村尾两座,一座驱魔,一座祈福。这些佛塔都是村民捐资所修,又各各献出家中珍宝封入塔座,作为对佛祖的奉献,所以沿途这无数佛塔不知凝聚了藏族百姓多少财富,没有用在生产建设或者改善生活上,却白白地挥霍在这里。
从桑堆至稻城一路是稻城旅游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里是为两山所夹的一片巨大谷地,一条稻城河(色拉河)横贯其中,有很长一段是傍公路平行并走,当时正值雨季,流量很大,波涛翻涌。到了旱季这里水流异常宁静,平洁如镜,两侧景物倒影尽现水中,摄影师可以在此拍出相当好的片子;每过村口,常有挺拔的白杨矗立左右,其优美的曲线勾勒于蔚蓝色的天幕之下,难描难画,实在是壮美之极。
我们一路南来,天色益暮,顾不得看路边的风景,只愿早早赶到县城。晚上八时许终于到了城西的桥边,这是座新桥,刚刚竣工,还未通车,我们看四下无人,嗖地溜上桥面穿了过去,这也是我们旅途中第二次干这种事,上一次是去泸沽湖时走丽江至宁蒗的新路,我们还有第三次,即后天走正在紧张施工的稻城——亚丁公路。
稻城县的藏语名字叫稻坝,意思是山谷沟口的平地,东汉时为羌地,唐初吐蕃兴起后即为藏人占据,清朝时属于理塘土司管辖;清末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下令在此试种水稻,结果略有小成,便忙不迭地向朝廷报功,遂在此设县,定名为“稻成”,归康定府管辖;民国时期为了控制川滇藏边境,建西康省,将“稻成县”改成“稻城县”,划归西康;55年西藏和平解放,西康省撤销,遂划归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至今。
进了县城,饥寒交迫的我们赶紧向路人打听在网上查到的电珠家庭旅馆。一个极高极瘦的藏族公安说:电珠是这里常见的藏族名字,你们说的是不是工商局的电珠?我找出号码请这位公安拨了个电话联系,等我们驶近电珠家的时候,就已经看见电珠家的老爷子在门口迎候我们了。
老爷子看到远方的客人到来显得异常兴奋,连声询问我们路上的情况,那种关心的语气就好像我们是他自己的子侄一般,让我们四个人如沐春风,仿佛骤然间回到了温暖的家中,旅途劳顿的感觉一下子全没了。就连送我们来的出租车司机,老爷子都热情地请他进屋喝一碗酥油茶,暖暖身子再走,藏人之间那种纯朴友善的关系让我们这些生活于高度商业化大都市的年轻人感到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美好世界中。
老爷子把我们让进客厅,这是一栋三层的藏式楼房,底层是储藏室,客厅与卧室都在二楼,这也是传统的藏式房屋的布局。老爷子夫妻俩让我们围着火塘烤火,打上酥油茶,端来当地产的苹果干给我们垫饥,老爷子则陪我们聊天,一口带着藏族口音的汉语让我们倍感亲切。老爷子姓洛荣,过去当过稻城县的县委书记和政协主席,现在退休了;电珠是他的儿子,在工商局搞税务工作。由于这两年稻城搞旅游业,电珠就在自己家里搞起了家庭旅馆。
正在此时,主人电珠下班回来了,他长着一张黑黝黝的脸,瘦削的身材,眼神很锐利,一看就是个很干练的人,搁在二十年前脸谱化的电影里肯定是个坏人无疑。我们出门在外,看到这样一张脸心里不禁有点发怵。但电珠说起话来很客气,听说我们今天一整天只在碧让峡谷口简单地吃过一点鸡蛋炒饭,就赶紧去给我们张罗饭菜。当时天已经黑了,家里没什么东西,商店菜市场也早就关门了,于是电珠向我们道别,去城里找人给我们做饭菜。我们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又不知道代价如何,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虽然来之前就得知这个家庭旅馆待客真诚,但我们毕竟都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人,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虚伪复杂的关系,一旦到了这个纯朴的地方,一下子很难完全改变多年来对别人形成的戒心。
半小时后,电珠带着饭菜回来了,三荤两素,还有汤,非常丰盛。我们前几天一直在偏僻的山区,没什么东西可吃,只求吃饱就行,在这里吃到这样可口的饭菜,真是恨不得要把舌头都吞下去了。
一边吃饭,电珠一边问我们旅程的安排。根据我们事先制定的计划,准备次日找一辆车去日瓦,再包绿野亚丁的老板铁比的车去亚丁自然保护区。电珠说铁比那里没有问题,他们俩是连襟。但从这里去日瓦却很棘手:最近稻城经日瓦至亚丁的公路全线修路,旅游班车已经停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包车从修路工地上开过去。包私人车安全系数低,包政府用车则需要提前联系,当时已经快十点了,要包次日清晨的车实在不容易。说到这里,电珠戴上帽子起身就走,说去给我们找车。这可好:刚刚出去为我们弄来食物,现在又要半夜出去找车了。
差不多到了十一点电珠才回来,向我们道歉说没能找到,因为明天有七一庆典活动,政府用车大多要去参加,我赶紧说:明天没有就算了,我们还是在稻城周围逛一天吧。电珠没说什么,让我们尽早休息。我们的卧室金碧辉煌,墙上纹满了代表吉祥如意的莲花、宝瓶、双鱼等藏八宝图案,更让人体验到一种浓郁的民族气息。我们四个人躺在描龙画凤,雕刻精美的藏床上,那种感觉真是太棒了。
作者:stallion